第十四章
我衝出院子,看到眼前這一幕,嚇傻了。
父親和爺爺也沒想到會是這樣,射向母狼的子彈會擊中了小龍。他們一時驚呆,慌亂中慢慢靠近過去,仍舉槍瞄著,惟恐母狼會有反撲。
“小龍!”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也不擔心母狼。
“小龍!我的兒!”我媽從院裏跑出來,也發瘋般地撲向小龍。
小龍的脖頸那兒還在流血,眼睛微閉著,已處於昏迷狀態。媽媽撥拉開受重傷的母狼,抱住小龍,見小龍的慘狀,衝父親他們喊叫起來:“你們殺死了小龍!你們殺死了小龍!你們這些惡人!”
父親和爺爺無言以對,拖著槍呆站在那裏。
我摸了摸小龍的胸口,心髒還有微弱跳動。
“小龍還沒死!心還跳著呢。爸爸,快送小龍去醫院搶救吧!”我衝父親和爺爺大喊。
父親頓時醒悟,旋風般地轉身回院子套膠輪馬車。我撕下汗衫包紮小龍的脖子,想止住似水般溢出的血,毛手毛腳的,手上身上沾了不少小龍的血。媽媽一直在哭泣著,哀傷地呼叫著小龍。爸爸套好膠輪車趕來了,他讓媽媽抱著小龍坐上車,那隻母狼掙紮著,雖然站不起來了,可隨小龍爬過來,頑強堅韌地向馬車爬來。爺爺怒不可遏,一腳踢過去,還要舉起槍托砸死它。我情急中一下子抓住了爺爺的槍托,哀求起來:“爺爺,饒過它吧!它也是為了小龍輛!你打死了它,小龍更不會活了!”
“不能饒過這畜生!它永遠是禍根!”爺爺推開我,重新舉起槍托。
“爺爺,你不能殺它!你是‘蒼狼老孛’,你拜的主神就是頭狼,你怎麼能親手殺害狼呢?你不能殺死。己拜的神獸!”我人聲嚷道。
爺爺的槍托在半空中停住了,身上也微微霖顱了一下。他怪怪地看稅一眼,片刻後說一聲“罷了”,便把槍扔在地上,把頭扭過去。
我跑過去拖那母狼,很費力地把母狼往爸爸的馬車上拖。
“你要幹什麼?”爸爸喝問。
“想救小龍,同時也得救母狼!他們倆的命是連在一起的,要不然小龍沒有個救!”我堅定地說著,愣把母狼拖上車,扯下布條給母狼包紮傷血。父親想了一下點點頭,他比爺爺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在荒漠廢墟中跟他們一起生活過。
“啪!”父親的鞭子一甩,套了兩匹駿馬的膠輪車如離弦的箭般向縣城方向飛馳而去。黎明前的黑暗中,傳出一陣狂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和午輪滾動聲,然後暗暗黑夜複歸沉寂。被狼嗥和槍聲鬧騰了一夜的村莊人,知道我們家這邊發生著什麼大事,但都沒有過來探問,惟恐有什麼不祥之氣沾染』他們,遠避還來不及呢。當然,胡家的人是暗中幸災樂禍。
我們趕到縣城醫院時,天已大亮。
縣醫院全力搶救狼孩。過去他們那裏曾為狼孩治療過,知道怎麼弄。尤其是他們視狼孩若寶貝,豈能輕易放棄如此好的送上門來的研究機會。他們動員所有專家,甚至要火速從省市清學者專家來會診和搶救。而且,把狼孩送進了醫院高幹病房進行特護。
母狼的待遇就差了許多。
他們草草看了看,止了止血,然後把母狼推給縣裏的獸醫站去我去交涉,他們稱這裏是給人看病的醫院,不是動物獸醫院。獸醫站的兩個大三粗的獸醫倒很歡迎,稱這的確是屬於他們的事情,是該他們管,笑嘻嘻地把母狼抬上了他們的救護車,嗚嗚叫著開走了,似乎揀了一個什麼大便宜事,不趕緊拉走怕有什麼變故。我心裏放不下,萬一母狼出了什麼差錯救不活,關係到小龍的安危,於是我跟爸爸打了招呼,尾隨獸醫站的車趕到縣轉醫站。我走進那間陰暗的動物診治室裏時,母狼被扔在地上呻吟,一個穿大褂的獸醫模樣的人,正忙著給外界打電話通報,眉飛色舞地描述喂養狼孩的那隻老母狼正在他這裏搶救,叫報社、電視台等新聞媒體快上這兒來采訪、拍攝等等。天啊,他把這事當成出風頭做廣告的大好機會,甚至不顧母狼的死活!
“快搶救母狼吧!它死了,你們什麼風頭也出不了,狼孩也不會輕饒了你們!”我氣不打一處來,衝這個獸醫冷冷說了一句。
“你是什麼人?出去!出去!”他衝我下逐客令。
“我是來看母狼的,我是狼孩的哥哥。”
“啊——是你呀!快坐快坐,我們馬上搶救,它死不了……”他這才放下手機,開始給母狼檢查傷勢,呼叫護士拿這拿那。止血,打針,做手術取子彈,一通亂忙活,看得出手藝倒不差,有兩把刷子。
我向他說明救活母狼的重要性,並一再拜托他之後,又放心不下小龍,急忙趕往縣醫院那邊。
高幹病房手術室門口,爸爸媽媽坐在椅子上,四周圍滿了人。話筒、閃光燈、攝像機如一杆杆槍口一樣伸向他們。爸爸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媽媽則不停地掩麵低泣擦眼角。她肩頭的傷還在滲血,有個護士正在為她包紮。有位纖弱的小護士,勸這些聞腥而來的記者們離開手術室門口,不要喧嘩,可誰也不聽不理睬她的話。勸幾下無效後,小護士也隨他們去不管了。我擠過去,站在門口從門縫裏往手術室內瞧了瞧。小龍弟弟身上插著各種管子、鉗子之類的,手術正在緊張地進行。
“狼孩的爸爸,請你講講好嗎?你們是怎麼打傷的狼孩?是誤傷嗎?”
“請講講,請講講好嗎?”
我身後的吵嚷聲,弄得人心煩意亂,從手術室內走出一個護士,幾次“噓”聲蒈告也無濟於事。我瞪了一眼那位不盡職責偸懶的小護士,見她無能為力,想出個主意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後我衝那幫“狗仔”記者們說,我是狼孩的哥哥阿木,我知道你們想知道內幕,但在這兒太擠太亂,你們跟我到門外頭去吧,來吧。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其中有人認出了我,於是呼啦一下子擁向我,紛紛攘擴都隨我走出了手術室走廊的那扇大門。我回頭向小護士使了個眼色。她倒很機靈地迅疾關上那扇走廊大門,並且“哢嚓”一聲從裏邊上了鎖。
“狼孩的哥哥,你快講一講,狼孩到底怎麼受的傷?”
“你們真想知道嗎?”我提髙了聲音。
“是啊是啊,快講講——”
“我操你媽!”我大聲罵出口,又衝他們做個鬼臉,而後撒腿就往院外跑。
“狗仔”們一時愣住了,沒想到我會這樣,恍然大悟,知道中了我的調虎離山計,紛紛罵著我小痞子小流氓之類的,吵吵嚷嚷著又要重新進手術室走廊,可那一扇門已從裏頭上了鎖,他們是進不去了。他們這些人幹著急沒辦法,像一群熱鍋上的螞蟻,又拍又敲著那扇門。
我哈哈大笑,揚長而去,奔向縣獸醫站。
幾天前,當老母狼頭一次在村西北出現時,幾乎同時有另外一隻野獸也出現在村莊的附近。它更隱蔽,更機警,而且更顯得神秘。村裏任何人都沒覺察它的出現,包括富有野外狩獵經驗的我的爸爸和爺爺。
這野獸就是白耳狼子。
顯然,它是追隨母狼而來的。自它咬死胡喇嘛,離開伊瑪家之後,便徹底擺脫人類控製,直奔大西北莽古斯大漠而去。它要尋找自己的親媽媽——老母狼。它無法擺脫內心的呼喚,它不想放棄回歸狼類族群的努力。似乎它認為得不到母狼的認可,它永遠不屬於真正的野狼家族,不屬於荒野。
在大西北,它終於尋到傷愈的母狼。然而,老母狼還是不認它,追咬它,不讓它靠近自己。白耳很哀傷,也很無奈,可它始終不放棄暗暗跟蹤,尾隨著老母狼。經過漫長的尋尋覓覓,轉戰荒野,當老母狼出現在白耳所熟悉的錫伯村附近時,白耳的雙耳陡然豎立起來,兩眼閃出驚異的綠光。這地方,它可太熟悉了!
它無聲無息地潛伏在村北郭家墳地那茂密的草叢中,不露聲色地靜靜觀察著村莊這邊的動靜,觀察著老母狼的動靜。令人費解的是,它既沒去找後來的主人伊瑪,也沒去投奔老主人家相認,隻是在墳地裏靜靜潛伏著,諦聽母狼不時發出的長長皞叫聲。它極有耐心地等候著將要發生的什麼事情。
經過荒野上的浴血廝殺,經過時間的變遷,它現在已經長大了,完全變成了一隻大野狼。黑灰色的如箭刺般的長毛,刀子般陡立的雙耳,還有雪白色的耳朵尖,以及拖地的如鐵帚般的雄偉長尾,兩排刺出嘴角的長長獠牙,處處顯示出它已長成了一隻凶猛威武的大狼。
惟有一雙眼睛異常冷漠,偶爾有些溫柔地注視著前邊的村莊,那個熟悉而陌生的村莊。
這一天黃昏,有個人影出現在郭家墳地裏。這是個年輕人,大熱天頭頂上捂著一頂被汗浸透的帽子,帽簷下都掛出了一圈白色汗堿,禿頭下的脖頸上連汗毛都沒長,真是一位絕世大禿子。他肩上背著一杆獵槍,手裏拎著一把砍柴刀,鬼鬼祟祟悄悄走進墳地深處。
白耳潛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靜靜觀察著這位禿頭青年的舉動。不久它也認出了這個人。
隻見禿頭青年先是左顧右盼,確定墳地內無人之後,又往旁邊樹毛子那兒撒了一泡尿,接著就放下肩上獵槍揮刀割起墳地柴草來。
原來,這小子來這裏偷割郭家墳地的青草!
正巧他選了這片白耳藏身的茂密深草,揮臂開割起來。一般按習俗來講,人家墳地的一草一木,別人不能隨便動刀動鐮,這是不吉利的,說是血光之災的預兆。可這位禿小子不管這些,反正大沙坨子裏找不到一片喂牲口的好青草,隻好在這很少村人光顧的草木蔥蘢的郭家墳地下手偷一把了。懶惰而好投機取巧的他,以為這麼做既可給村中仇家帶來不吉利,還可解決自家牲口的肚子問題,兩全其美,神不知鬼不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