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 / 2)

第一章 1

理發師陸平給一個連的士兵剃了光頭,隻剩下一個人沒剃——他軟磨硬拖,死活就是不肯。連長謝東惱了,一聲令下,幾個光頭朝一個有毛發的包抄過去,像抓一頭豬似的把人擒住,綁架過來,將那人的頭摁進水桶,把毛發弄濕,然後摁在凳子上。

凳子上的士兵手腳被緊緊按住,動彈不得,嘴卻像扣了扳機的槍口罵開了:“我看誰敢動我的頭?誰敢把我的頭發剃了我就把誰閹了!”

陸平被一聲臭罵嚇住了,同時也讓那一頭美發驚得發呆。雖然毛發是濕的,但依然奪目耀眼。那是陸平難得一見的發型,剪工精細得無可挑剔,就像浸過墨水的狼毫毛筆一樣,嚴密得沒有絲毫的零亂。陸平從後麵繞到前麵,又從前麵繞到後麵,他被眼前的奇發弄得團團轉。

“你這頭發是在哪做的?誰給你做的?”陸平禁不住打聽。他想不明白,這方圓幾百裏內,還有技藝精湛得和他不分高低的理發師?

“跟你說有什麼用?你懂什麼?你除了剃剃剃你懂個屁!”凳子上的士兵繼續破口大罵。

陸平想跟凳子上的士兵表明自己的本意,連長催促他別磨蹭,趕快剃。他同時警告凳子上的士兵,要是再罵師傅的話,就把他的嘴巴封起來。

凳子上的士兵忽然軟了下來,他的口吻由惡罵變成求饒。他說連長,我不剃行不?我求你。連長說不行,凡是打仗都要剃,敢死隊員個個都要剃!

凳子上的士兵兩眼一閉,嘴再也沒有張開。他像一名手術前被麻醉的傷病員,安靜下來。四名摁著他的士兵漸漸鬆開了手。陸平將一塊白布罩在他脖子以下的地方。

陸平拿著剃刀的手停滯在頭顱的上方,沒有像先前一樣手起刀落。那把銳利的剃刀對著一頭漂亮的毛發畏縮起來,它仿佛感覺到一種罪過——這樣出色的頭發是不該殺害的,刀不能做它的劊子手,因為它就像是花卉,而不是稗草。陸平的心思一下子繞不過彎來,他的遲疑使頭發的生命得以延長。

倒是凳子上的士兵竟然等得不耐煩了,他張開嘴:“剃呀?快點剃!讓你剃你怎麼不剃?你不就是幹這行的嗎?”

陸平的手因這句話而有了衝動,他把剃刀架在凳子上的士兵的額頭上,從額頭開始,就像水稻的收割從田頭開始一樣,陸平從頭到尾把凳子上的士兵的頭發幹淨利落地剃掉了。

凳子上的士兵的哭泣是在士兵們的笑聲中產生的,他從衣袋裏掏出一枚小圓鏡,這是士兵們發笑的原因。一個爺們的身上竟然帶著女人的玩意,怎能不讓士兵們笑掉牙齒?凳子上的士兵還坐在凳子上,他在士兵們的笑聲中照著鏡子,然後他就哭了。被剃掉的頭發都抖落在他的腳下,和其他士兵們的全部頭發摻雜在一起,像一堆草垛。

連長謝東背過身去把臉上的笑滅掉以後轉過身來,嚴令士兵們不要笑了。他走到凳子上的士兵前,說:“李文斌,別哭。頭發剃了,還會長出來,隻要腦袋在。但是打起仗來,可不許怕掉腦袋。”他轉而麵對全體士兵,“我們這個連是打前鋒,見了日本鬼子,誰的腦袋要是往後縮,我崩誰的腦袋!”

現在陸平知道了凳子上的士兵叫李文斌。李文斌把鏡子收進衣袋裏,站起來,仇視著陸平,然後扭頭走開。他像一把梭子似穿過士兵們中間,紮進營房裏。

司務長給了陸平十元大洋,這是剃一個連人頭的酬勞。司務長一再表示歉意,說八路軍窮。

陸平謝絕士兵的護送,離開了營房。他悶著頭往縣城的方向走,看上去他的沉重並不是來自他提著的裝滿剃頭工具的箱子。

和順理發店在和順縣城家喻戶曉,它的聲名來自兩個人:店老板宋豐年和理發師陸平。宋豐年是和順縣的大戶,也可以說是大富,光開在和順縣城的店鋪就有十家,理發店隻是其中之一。他當然不會給人理發,但他的理發店生意好,人氣旺,全靠理發師陸平撐的門麵。這名理發師來自上海,他為什麼會從上海來到和順?沒有人知道。人們隻知道這名上海人是理發店的招牌,是遠來的和尚或深巷裏的酒香,簽筒裏的上上簽。所有進理發店的顧客幾乎都是衝他而來。當然能找陸平理發的肯定都不是一般的顧客,因為陸平給一個人理發收費的價碼是5至10元,因發型和工序而異,並且是明碼標價,能承受這樣費用的顧客自然不是等閑之輩,這樣一個階層的人在商業繁榮的和順縣不乏其人,於是每天找陸平理發的顧客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