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出去,監獄的操場上圍滿了人,他們與其說在看理發師自己給自己理發,不如說是在看魔術師的表演。
理發師麵對鏡子,左右開弓,他一手拿梳,一手拿剪,明確無誤地梳理自己的腦袋,像本分的農民清理自己的田地,像職業棋手和自己下棋,和許多人同時下棋,像孕婦自己接生。
操場上人如森林,但操場上靜悄悄的,隻有發剪運動的聲音有節奏地滴答作響。每個人都屏住呼吸,像聆聽催人的鼓點或鍾聲,像凝望和期待人間的奇跡。
雷鳴般的掌聲和呼叫在理發師收手後驟然響起,環繞整個監獄,這種犯人自發的歡呼在監獄的曆史上絕無僅有——因為一個自我理發的犯人創造的奇跡,因為一個自新的發型,監獄成了一片愉快的海洋。
陸平看著自己,又不像看著自己,因為那個麵貌爽朗俊逸的人,是在鏡子裏或者眼前變得精神和嶄新的。但是他肯定跟自己有關,就像畫作肯定和畫家有關一樣。
1959年9月30日,離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十周年還有一天,提籃橋監獄大禮堂座無虛席——在座的幾乎全是曾經阻擋新中國誕生的人,他們是這個國家和人民的罪人,多數的人死有餘辜,但他們全部活著,並且極有可能進一步寬大,有的甚至釋放出去,獲得自由。
監獄長李文斌清了清嗓子,他的嗓音通過擴音器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多數人被他的嗓音弄得揪心。他看了看手上的一張單子,接著又望了望台下坐著的人,沒有一個人不願監獄長的目光投向自己,哪怕從自己的身邊飛過,他們也能捕捉得到。
陸平低著頭,沒有注視監獄長的眼睛。他想要是監獄長的目光降落在他身上的話,他一定會感覺像觸電一樣,身體發抖的。但是他沒有觸電的感覺,他的皮膚、血管和心靈幽冷灰暗,像接不上電源的燈具。
監獄長終於宣布特赦的人員名單——
呂人凡(原國民黨軍上將)
黎元君(同上)
藍一基(同上)
……
宋群安(原國民黨軍中將)
彭民興(同上)
……
萬瑞中(原國民黨少將)
陸平
陸平意外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茫然地看著台上,遇上監獄長的目光猶如神箭射向自己,他的身子一抖,覺得自己觸電了。他再看周圍,感覺自己就像一塊磁鐵,吸引住無數羨慕的眼眸。這時他鄰座的囚友原國民黨中將唐佐明捅了他一拳,他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並幸福地暈眩過去,以下的名字,他再也沒有心情去聽了。
……
和順理發店換了招牌,更名為“工農理發店”,遠遠看去,那招牌像一把梳子,在梳理著初秋的陽光。
陽光中,兩個久別的人在互相走近。那地麵上的身影移動在他們的前麵,比相知的情人更早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