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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貞觀十六年一個沒有月光的秋夜,掖庭宮內一片靜謐。一扇扇式樣相同的門窗早已絕望地關閉了,倦於等待的宮人們正在夢中領受皇上的“寵幸”。忽然聽見一陣“咕咚咚”的腳步聲傳進永巷……

掖庭宮長九百步,寬二百步,中間一條狹長的巷道貫穿南北,被稱為永巷。昏暗的夜色中有幾名宦官抬著熱氣騰騰的大木桶碎步走進永巷深處。所過之處不時地有門窗打開,露出一雙雙睡意惺忪又好奇的眼睛,尾隨著他們的身影。木桶終於停住,“咣當”撞開一扇門,屋裏溢出一道融融的燈光。是武才人的寢房。

稚氣未脫的武才人被嚇了一跳,驚慌地抓住身邊的侍女靈兒,靈兒卻失聲啜泣起來。“你怎麼了?”

靈兒哽咽著:“我是為才人姐姐高興的……”武才人十四歲進宮封為才人已經快半年了,雖然天天盼著皇上寵幸,但何為寵幸她還懵懵懂懂。看著宦官們一張張陰沉的麵孔,不禁有些害怕。

宦官王福來挽起袖子,撩起袍襟,上前皺臉一笑:“皇上賜浴,武才人請吧。”

武才人躊躇著向後躲閃,被王福來一把抓住,說:“武才人躲的什麼?皇上寵幸的嬪妃才人哪個不是卑奴親身侍候的?這會兒皁奴侍候武才人,待會兒武才人還得去侍候皇上呢。到了皇上那兒可不能這樣兒。”他一邊說著,一邊為武才人脫衣解帶,動作麻利嫻熟。

被剝光衣服的武才人像沒長熟的嫩玉米,纖弱的身體在燭光下顯得有些可憐。她坐進熱氣騰騰的浴桶中任由王福來擺布,一瞬間又忘了害怕,像孩子一樣玩著漂在水麵上的茉莉花瓣。她問:“王公公,怎樣才能侍候好皇上?”王福來“噗哧”樂了:“卑奴不懂。”“王公公說,皇上會喜歡我嗎?”“看武才人的樣兒,卑奴猜皇上準會喜歡。”“皇上知道我是誰嗎?”

“皇上聽說荊州都督武士藉的次女生得貌美才召武才人進宮的。”

“可我進宮快半年了,怎麼皇上又把我忘了?”王福來掩住哈欠,嘟囔著:“偌大的掖庭宮裏光才人就九個七麵還有美人九個,婕妤九個,還有九嬪:充媛、充容、充儀,修媛、修容、修儀,昭容、昭媛、昭儀……上麵還有賢妃、德妃、淑妃、貴妃。莫說才人下麵還有寶林三九二十七人,禦女二九二十七人,采女三九二十七人……”

武才人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皇上怎麼又想起我來了呢?”王福來被問得微微一愣:“那是命。”窗外傳來更鼓聲聲,已快三更天了。武才人在幾個宦官的侍候下出浴,淨身,修剪指甲,施粉,點朱、描眉、梳頭、更衣……一樣樣不厭其煩。她端詳著銅鏡中的自己,不禁一陣出神:“這是我嗎?”

靈兒在一旁驚喜地說:“才人姐姐打扮起來就像仙女一般,皇上一定喜歡。”

武才人催促道:“王公公,快點吧,別讓皇上等急了。”

王福來應道:“卑奴心裏有數兒,三更前伴駕的是徐才人,這會怕還沒離開甘露殿呢。”

武才人一愣:“怎麼?皇上先寵幸徐才人?”王福來:“沒錯兒,三更以後才輪到武才人。”武才人一臉茫然,有些糊塗了。

夜黑風靜,更鼓幽幽。王福來挑著宮燈走在前麵,一行人抬著肩輿迤邐而隨。武才人心神不安地坐在肩輿上,悄悄地問王福來:“王公公,徐才人比我生得貌美?”王福來:“卑奴說不準,武才人就別問了。”甘露殿是皇帝的寢宮,即使沒有月光也能看清它雄偉的輪廓。果然,一乘肩輿從甘露殿裏出來,肩輿上那個女子神色冷漠,目不斜視,與武才人擦肩而過。

甘露殿內宮燈高懸,香煙嫋嫋,四周裝飾華美,寬大的禦案上摞著未批閱完的奏折,禦榻前床帳低垂。

武才人進門叩拜,卻沒聽到回應,抬頭望去,原來是皇上的龍袍皇冕立在自己麵前。她笑了,環顧四周,空無一人。她膽子大了起來,看著龍袍上逼真的繡龍呼之欲出,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在她的想象中,穿戴這身龍袍皇冕的天子一定英俊、文雅,舉止言語也非同凡人。

忽然傳出一聲疲憊、沙啞又不失威嚴的聲音:“你叫什麼?”武才人一驚,驀轉頭,看見一個男人穿著睡袍走到自己近旁,臉色黑中泛紅,濃密的髭須向上翹著,兩鬢已有了白發,魁偉的身體站立不穩……詫異之中她忘記了害怕,脫口問道:“你是……皇上?”

太宗突然仰麵“哈哈”大笑,那笑聲叫凝滯的空氣都為之震顫……

武才人惶恐地伏身在地:“臣妾叩見皇上。”

笑聲戛然而止,太宗俯下身來,怪異的目光盯在武才人臉上、身上。他說:“來替朕喝了這盞酒。”武才人搖頭:“臣妾不會……”太宗把酒抵在她嘴邊:“朕要你喝!”武才人隻得屏住氣一飲而盡,頓時嗆得涕淚齊流……太宗將武才人拽到自己胸前:“你,看著朕!”武才人睜大充滿淚水的眼睛:“皇上……”太宗:“你說,朕……老了嗎?”武才人點點頭又搖搖頭。太宗又厲聲道:“你怎麼不懂得為朕寬衣?”沒等武才人開口,太宗便一把拎起她拋進寬大的禦榻……武才人兩眼是淚,什麼也看不清了,像一隻被逼在絕境的小獸在無力地掙紮。隻覺著天旋地轉,身體被一層層的剝開、撕裂,禁不住“啊一”地一聲慘叫,一口咬在太宗赤裸的肩膀上……淚水漸漸幹涸了,眼前又浮現出太宗的麵影俯在她臉上,他問:“告訴朕,你叫什麼?”

武才人透不過氣,說不出話來。太宗說:“你的麵目如此姣美,朕就賜名你叫媚娘吧。”黎明。天邊滾過悶悶的雷聲……武媚娘被送回永巷的寢房中,她躺在床上,發髻散亂,臉上的粉黛朱紅也都混作一片,模糊不清。好像身體也不是自己的了。

靈兒興奮又好奇地問:“才人姐姐,你看清了嗎?皇上他長得什麼樣兒?”

武媚娘失神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嘴角露出一絲慘淡的笑容:“皇上長得……威武極了,胡子能掛住弓箭,身子:…一像一座山。”

靈兒:“皇上喜歡姐姐嗎,皇上跟姐姐說了什麼?”

武媚娘:“皇上賜名我叫媚娘。”

靈兒沉思地說:“我就知道,皇上一定寵愛姐姐。”

“靈兒,天快亮了嗎?”“該亮了,今兒是陰天。”“外邊是什麼聲音?”“是打雷呢,要下雨了。”

雷聲遠遠傳來,一陣響似一陣,有雨點打在窗欞上……靈兒還在說:“說不定明天皇上還會寵幸姐姐。要是生個皇子,沒準以後能作娘娘呢……”

“靈兒,給我揉揉背,我想睡了。”

雨點“劈劈叭叭”地打在窗欞上……武媚娘任靈兒揉著酸痛的身體,閉上眼睛。她困極了,心裏卻異常的清醒,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時候……父親武士藉有了長女之後很想要一個兒子,卻又生了她。六歲那年父親把她打扮成男孩模樣請名噪京城的道士袁天綱看相。袁天綱看後對父親說:“小公子生得龍睛鳳目,日角龍顏,此乃伏羲之相……可惜是個男孩,若是女孩,將來必可君臨天下。”以後父親就把她視作掌上明珠,百般寵愛。可惜三年後父親亡故,臨死前又把這段話告訴了她,讓她記在心裏。若不是今夜的寵幸,她真的把這些話給忘了,現在她摸著自己鼓脹酸痛的胸脯重新想起了這些話。仿佛一夜之間忽然長大了,長成了一個女人,一個真正的女人。

窗外“嘎啦”一聲炸雷,閃電驟然照亮武媚娘的麵孔,一張美麗、成熟的女人的麵孔。

紛紛的雨點打在兩儀殿前雕龍的漢白玉台階上,濺起濛濛水花……

太宗坐在兩儀殿裏,聽著門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悶悶不樂地翻閱著一部《女則》。《女則》是長孫皇後親自撰寫的關於如何作女人的書,可惜她活到三十六歲就去世了,隻給太宗留下三個兒子和這部書。長孫皇後活著的時候,為防止外戚專權,連自己的兄長都不讓入朝為官。對夫君百般謙恭,對兒女嚴加管教。

她死後,太宗十分思念,一直沒有再立皇後。將其兄長長孫無忌召進宮中作了太尉,對那三個嫡親皇兒更是驕縱有加。漸入老境,甚至對朝政都厭倦了,即使整夜縱情聲色,也不能排遣心中的空虛和煩悶。每當這時他就分外思念長孫皇後。

長孫無忌在身後說:“都這麼多年了,陛下何不再立一位皇後呢?”

太宗放下手中的《女則》歎息道:“隻怕天下再沒有長孫皇後這樣賢德的女人了。可惜她早早離我而去,聽不到皇後的勸諫就像失去一位賢臣。她留下的這部《女則》朕已看過三遍了。”長孫無忌:臣雖為皇後兄長,為避嫌舉親,多年不得進朝。皇後的言行可稱為百代婦女儀範。”

太宗愁悶地說:“可惜三位皇子都不像他們的母親。近來太子承乾行為放縱,奢靡無度,辜負朕的厚望,朕想將四子泰兒接進宮來……”

長孫無忌:“太子本來對魏王泰滿懷戒心。陛下這樣做必然使二位皇子爭鬥起來。為皇位兄弟殘殺的事古來有之。”太宗憤然道:“莫非朕要死了嗎?”長孫無忌驚愕,忙低下頭:“聖上龍體健康,臂力過人,徒手擰斷牛角也不在話下,臣是說更換太子,事關重大……”太宗煩躁地:“那按國舅的意思,朕該怎麼辦?”內侍傳報:“諫議大夫魏征覲見皇上。”魏征進來,身上已被雨水濺濕:“臣魏征叩見陛下。”太宗忙起身:“免了免了。給老特進賜座。”魏征:“謝陛下。”

太宗:朕不是說今日免朝了嗎?老特進大清早又冒雨迸宮,有什麼要事嗎?”

“老臣半夜做了一個夢。”“哦?”

“老臣夢見大唐社稷頃刻瓦解,心中一驚,一夜未睡。”太宗不悅地說:“朕以為幾日不見,朕又有了什麼過錯。”“皇上還記得貞觀十二年,老臣和房玄齡的爭論嗎?”“你說創業難是守業難?”

“對呀,記得當年皇上說房玄齡講創業難,是因為他與皇上身經百戰方得天下,征說守業難是因為征與皇上安定天下,深感驕縱奢侈是禍國之源……”

太宗打斷他:“老特進是想說東宮太子之事吧?太子任性胡為,朕正為此煩惱。四子泰兒倒是持重好學,朕想把泰兒接進宮來,老特進以為如何?”

魏征:“皇上所慮極是,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偏愛四子魏王泰,可是廢長立幼於理不合呀!太子承乾不正是為此才自甘頹廢。”

“那依老特進的意思呢?”

“皇上應多安撫太子,除去顧慮,再重賞左右庶子,直言勸諫,要太子殿下珍重大唐社稷,收斂妄行,讓天下人安心。”

太宗微微一笑:“老特進與朕想到一起去了。眼前能教誨太子之人隻有德高望重的老特進了,朕要老特進到東宮為太子之師,天下人總該放心了吧?”

魏征一怔:“要老臣作太子之師?”

雨一連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的清晨王福來攜一名捧著托盤的小太監興衝衝走進永巷,到武媚娘門前喊道:“武才人接賞——”

永巷中許多宮人探出臉或走出門外張望。武媚娘迎出門來:“王公公。”王福來:“給武才人道喜了。”武媚娘忙施禮:“才人武媚叩謝皇上!”王福來一笑:“我沒猜錯吧?”

小太監呈過托盤,掀開黃緞,露出一些小件的珠寶銀飾。武媚娘:“請王公公屋裏歇歇,再走不遲。”王福來進辱,武媚娘從盤中取出一枚玉珠塞給王福來,施禮道:“王公公辛苦,日後還請多多照應。”

王福來舉起玉珠對著日光端詳:“武才人如此大方。我就不客氣了。他看看武媚娘說,“兩天不見,武才人就像變了個人兒。”

武媚娘:“王公公待我這麼好,日後皇上凡有賞賜都少不了您一份。”

王福來咧嘴笑了:“叫你說著了,卑奴已承旨,今兒晚上甘露殿陪駕的還是你,武才人。”

武媚娘微微一怔,神色憂喜參半。忽然窗外傳來一陣淒厲的哭喊和責打聲。武媚娘對靈兒道:‘“去問問怎麼回事?”王福來道:“不用問,那個小采女有不敬皇上的話傳到卑奴耳朵裏,正責令杖打呢。”

靈兒聽不下去:“打死了怎麼辦?”王福來:“打死了抬出去。死不了就作婢女,誰讓她得過一次寵幸就不把卑奴放在眼裏?”說完冷冷一笑,“武才人,卑奴告辭了。”

王福來走了。武媚娘和靈兒麵麵相覷。昕得那哭喊呻吟一聲弱似一聲……不一會兒,見那冷麵宦官持杖從門前走過。後麵幾個小太監抬著錦被包裹的屍體,被筒裏有長長的黑發垂在

外麵。

東宮是皇太子生活居住、學習朝政的地方。明月初升,東宮庭院內篝火熊熊,兩隊裝扮成突厥武士的士兵持竹矛、氈甲對陣而立。

太子承乾在飲酒觀戰,已經喝得半醉了。他喊道:“殺呀,給我殺呀!”說著拋下酒杯親手擂起戰鼓……兩隊衛兵呐喊著對打起來……

承乾興奮得幾近癲運:“殺呀!要動真的,誰看你們這些花架子!”說著扔下鼓槌,拔出佩劍衝入人群,左揮右砍,士兵們躲閃不及,頓時發出幾聲慘叫。

人們驚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承乾笑道:“還有哪個說我不如父皇?”夜晚,甘露殿內燈光融融,門廊窗下的宦官們木樁一樣肅立著。

武媚娘進殿叩拜:“臣妾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她的聲音十分嬌柔。

太宗正煩躁地踱步,回過頭來問:“你,叫什麼名字?”武媚娘:“臣妾姓武,叫媚娘,名字還是皇上親賜的呢。”太宗走近前來,苦笑道:“喔?朕倒忘了。武媚娘,這個名字好哇。”

“臣妾叩謝皇恩。”“你抬起頭來。”“臣妾不敢。”

太宗笑了:“朕還沒有好好看看你呢,抬起頭來。”武媚娘抬起頭來,迎著太宗的目光。太宗:“朕早就聽說荊州都督武士蒹有個絕色女兒。”武媚娘:“虧得皇上還能記得臣妾。”太宗:“上次你把朕的肩膀都咬破了,朕怎麼能忘了你呢?憑這一點就能治你死罪。”

武媚娘看著太宗,麵無懼色。

太宗端起她的下頦:“你不怕朕嗎?”武媚娘:“怕有何用?”

太宗哈哈大笑:“好!隻要你好好侍候朕,朕以後要加倍地寵幸你。現在你為朕寬衣吧。”

武媚娘為太宗解開衣帶,露出赤裸的胸膛,胸毛畢現。太宗熱辣辣的目光在武媚娘身上巡視著……又是一陣鼓聲傳來。太宗突然大怒:“哪裏的鼓聲!”王福來應聲進來:“是東宮太子又在擂鼓演兵取樂。”太宗:“孽子!你去給我看看他在如何放肆!”王福來應聲退出。鼓聲依然在響個不停。太宗一臉怒氣未消,轉過臉來看武媚娘:“你還愣什麼?”武媚娘嚇了一跳,伸手繼續寬衣。不耐煩的太宗猛然間一把攔腰拎起武媚娘,把她抱進床帳……

魏征知道皇上讓他作太子太師,一方麵是堵了世人的口,另一方麵也是堵了他自己的14,他若管教不好,還有什麼可說?此時東宮庭院內正鼓槌跳蕩,篝火熊熊,酒宴正酣。達官貴人。僧人道士,市井無賴,一片烏煙瘴氣。

小孌童稱心銜起一粒葡萄送到承乾口裏。眾人大笑不已。一幕僚說:“恭喜殿下,皇上聖旨,東宮的花銷不予限製,又派老臣魏征作太子之師。看來皇上沒有另立太子之意。殿下可高枕無憂了。”

另一幕僚說:“即使皇上沒有變心,但魏王泰為人狡詐,也不可不防。”

承乾點點頭。

有人報:“稟殿下,太師魏征求見。”

承乾揮揮手:“叫太師歇息,改日再見。”

說話時魏征已然走進殿中,他那一身朝服滿麵銀須與周圍的氣氛不諧調。殿內一下子沉靜下來。他上前施禮:“老臣魏征叩見太子殿下。”

承乾推開身邊的孌童:“罷了罷了,老太師誨人不倦,我願洗耳恭聽。”

魏征起身,環顧四周,隻好“唉”地歎了一口氣。

天上烏雲遮月。王福來提燈引路。肩輿跟在後麵。王福來問:“才人準是累了吧?皇上雖說到了天命之年,還是滿身使不完的力氣。今天才人要能留下龍種,來日沒準兒能作了娘娘呢。”武媚娘疲憊地說:“托王公公的福。呈上有多少皇子了?”

王福來:“現在有十二個皇子,光長孫皇後的兒子就有三個,太子承乾,魏王泰和晉王治,這就攪得皇上不得安寧了。”“當皇上老有那麼多煩心的事嗎?”“那還用說1”“王公公?”“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