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婢,這是什麼所在,汝尚敢瞌睡乎?我輩的性命隻在頃刻!”
紅線大著舌頭說:“小賤人困得當不得,你老人家隻得擔待罷!”
說完她一頭睡倒,再也叫不醒。她一睡著,薛嵩的困勁也上來了,他白天中過暑,又掛了兩處彩,隻覺得暈暈沉沉,眼皮下墜,於是他把紅線搖起來,說:
“紅線,我也很困!你得起來陪我,不然兩人一齊睡過去,恐怕就都醒不過來了!”
紅線發著懶說:“啟稟大人,奴婢真地困得很啦。你叫我起來幹什麼?天亮了嗎?”
她坐在那兒兩眼發直,說的全是夢話,轉眼之間又睡熟了。薛嵩用腳踢了她腰眼一下,這下不僅醒過來,而且火了。
“混賬!我剛睡著!你他娘的又是大人,又是老爺,把便宜都占全,值一會夜就不成嗎?老娘又跪你,又拜你,又喊你老爺,又挨你打,連覺也不能睡?我偏要睡!”說完她又睡倒了。
薛嵩一個人坐在山頭上四下眺望,忽然一陣悲從中來,他禁不住長籲短歎,“唉!流年不利,鬧得我有家難回!”這股傷。心勁兒上來,禁不住流了幾滴英雄淚。紅線在睡夢中聽見,就爬起來,怯生生來拉薛嵩的手。
“老爺,你怎麼了你?你老人家這個臉子真難看。好啦,奴婢知罪啦,你來動家法罷!”
薛嵩說:“你回去睡吧。老爺我的精神勁兒上來,守到天明不成問題。”紅線說,聽見老爺歎氣,就像烙鐵烙心一樣難受,她也睡不著。用文詞兒來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歎之何為。薛嵩曰:事關薛氏百年聲威,非汝能知者。紅線說,但講何妨。某雖賤品,亦有能解主憂者。這一番對答名垂千古。唐才子袁郊采其事入《甘澤謠》,曆代附庸者如過江之鯽,清代才子樂釣讚曰:“田家外宅男,薛家內記室;鐵甲三千人,哪敵一青衣。金合書生年,床頭子夜失。強鄰魂膽消,首領向公乞。功成辭羅絝,奪氣殉無匹。洛妃去不遠,千古懷煙質!”
洛妃當是湘妃之誤。近蒙薛姓友人贈予秘本《薛氏宗譜》一卷,內載薛姓祖上事機洋,多係前人未記者。餘乃本此秘籍成此記事,以正視聽。該書年久,紙頁盡紫,真唐代手本也!然餘妻小胡以其為紫菜,扯碎入湯做餛飩矣。唐代紙墨,啖之亦甘美。閑話少說,單說那晚薛嵩坐在山頭上,對紅線自述優懷。據《甘澤謠》所載:“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上遺業,受國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數百年勳業盡矣。”語頗簡約,且多遺漏,今從薛氏秘本補齊如下:
紅線:照奴婢看,打冤家輸到光屁股逃上山,也不是什麼太悲慘的事兒。過兩天再殺回去就是啦。老爺何必憂慮至此。
薛嵩:這事和你講不明白。我要是光棍貧兒,市井無賴出身,混到這步田地,也就算啦。奈何本人是名門之後,搞成眼下這個樣子,就叫有辱先人。我的曾祖,也就是你的太上老爺,名諱叫做薛十四,是唐軍中一個夥夫,身高不及六尺,駝背雞胸,手無縛雞之力,一生碌碌無為。我的祖父,也就是你的太老爺,名諱叫做薛仁貴,自幼從軍做夥夫,長成身高六尺,猿臂善射,勇力過人,積軍功升至行軍總管,封平西侯。我父親,也就是你的老太爺,名諱叫薛平貴,身長八尺,有力如虎,官拜鎮國大將軍,因功封平西公。至於我,身高九尺,武力才能又在祖父之上,積祖宗之餘蔭,你看我該做個什麼?
紅線:依奴婢之見,你該做皇上啦。
薛嵩:咄!蠻婆不知高低!這等無君無父,犯上作亂的語言,豈是說得的呢?好在沒人聽見,你也不必告罪啦。我一長大成人,就發誓非要建功立業,名蓋祖宗不可。可惜遇上開元盛世,歌舞升平。楊貴妃領導長安新潮流,空有一身文才武藝,竟無賣處!
接下來紅線就說,她不知開元盛世是怎麼回事。薛嵩解釋說,那年頭長安城裏彩帛纏樹,錦花綴枝。滿街嗡嗡不絕,市人盡歌:“陽春白雪”。雖小戶人家,門前亦陳四時之花草,坊間市井,隻聞箜篌琵琶之聲。市上男子衣冠賤如糞土,時新婦女服裝,並脂粉、奇花、異香之類,貴得要了命,而且搶到打破頭。那年頭與長安子弟遊,說到文章武事,大夥兒都用白眼看你,直把你看成了不懂時髦的書呆子,吃生肉喝生雞子的野蠻人。非要說歌舞弦管,飲酒狎妓之類的勾當,才有人理你。那年頭婦女氣焰萬丈,尤其是漂亮的,夏日穿著超薄超透的衣服招搖過市,那是楊貴妃跳羽衣霓裳之舞時的製式。或著三點式室內服上街,那是貴妃娘娘發明的。她和安祿山通奸抓破了胸口,弄兩塊勞什子布遮在胸前,皇帝說美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自己當了王八。那年頭兒楊貴妃就是一切。誰不知楊家一門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楊國忠做相國,領四十使:你就是要當個縣尉也要走楊府的門子啦!弄不來這一套的,縱使文如李太白,武如郭子儀,也隻好到飯館去端盤子。貴妃娘娘的肉體美,是天下少女的楷模。她胸圍臀圍極大而腰圍極細,這種紡錘式的體型就是惟一的美人模式。薛嵩的妹妹眉眼很好看,全家都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督著她束緊了腰猛練負重深蹲和仰臥推舉,結果練出一個貴妃綜合症來,柬著腰看,人還可以;等到把緊身衣一解,胸上的肉往下墜,臀上的肉往上湧,頓時不似紡錘,倒似個油錘。如此時局,清高點的人也就歎口氣,絕了仕途之念。奈何薛嵩非要衣紫帶玉不可。妹妹沒指望,他就親自出馬:從李龜年習吹笛,隨張野狐習彈箏,拜謝阿蠻為師習舞,拜王大娘為師習走繩。剃須描眉,節食束腰。三年之後諸般藝成,薛嵩變為一個身長九尺,麵如美玉,弱不禁風,一步三搖之美丈夫,合乎魏國夫人(楊貴妃三妹,唐高宗之姨)麵首的條件,乃投身虢門。看眼色,食唾餘,受盡那臭娘們的窩囊氣。那娘們還有點虐待狂哩,看薛嵩為其倒馬桶,洗內褲,稍不如意便大肆鞭撻。總之,在虢府三年,過的都是非人生活。好容易討得她歡心,要在聖上麵前為他提一句啦,又出了安史之亂,楊氏一族灰飛煙滅。天下刀兵洶洶,世風為之一變。薛嵩又去投軍,身經百戰,屢建奇勳,在陣前斬將奪旗。按功勞該封七個公八個侯。奈何三司老記著他給虢國夫人當麵首的事,說他“虢國男妾,楊門遺醜,有勇無品,不堪重任”,到郭子儀收複兩都,天下已定,他才混到龍武軍副使,三流的品級,四流的職事。此時宦官專權,世風又為之一變。公公們就認得孔方兄、阿堵物,也就是錢啦。薛嵩一看勤勞工事,克盡職守沒出路,就棄官不做。變賣家中田產力資本,往來於江淮之間,操陶朱之業,省吃儉用。積十年,得錢億萬。回京一看,朝廷新主,沅西鎮節度使一職有缺。薛嵩乃孤注一擲,把畢生積蓄都拿出來,買得此職。總算做了二軍七州八縣的節度使啦,到此一看,操他娘,是這麼一種地麵!
紅線說,故事講到這一節,她就有點兒知道了。五年前一隊唐軍到山前下寨,她那時還是個毛丫頭哩,領一幫孩子去看熱鬧。彼時朝霞初現,萬籟無聲。她們躲在樹林裏,看見老爺獨自在溪中洗浴。在苗山從沒見過老爺這麼美的男人:身長九尺,長發美髯,肩闊腰細,目似朗星。胸前一溜金色的軟毛直生到臍窩,再往下奴婢不敢說,怕老爺說奴是淫奔不才之流,老爺那兩條腿,哇!又長又直。奴婢當時想,誰長這麼兩條腿,穿褲子就是造孽!當時奴婢就對那幫丫頭說:我現在還小,再過幾年,要不把這鳥漢子勾到手,我就不是人!當然,奴婢這麼說,是罪該萬死的啦!
紅線講到這裏,天已經亮了。太陽雖未出山,但東邊天上一抹玫瑰色。那天正是萬裏無雲的天氣,半邊天都做藍白色。早上有點兒冷,她朝薛嵩身上偎過來。薛嵩卻想:我雖落難,到底還是朝廷的一品大員,山頂上亮,可別叫別人看見。他就伸出一個指頭把紅線推開。
那天早上從將破曉到日頭出來,薛嵩都在教訓紅線。說的是他一生的教訓,全是金玉良言,皆切中時弊,本當照錄,叫那些在小胡同裏樓摟抱抱的青年引以為戒。奈何事幹薛氏著作之權,未敢全盤照抄,隻能簡單說個大概。薛嵩說,男歡女愛,原本人之大欲,絕然無傷,但是一不可過,二不可亂。過則為淫,亂則成奸。淫近敗,奸近殺,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君淫則傾國,如玄宗迷戀楊貴妃,把這錦繡山河敗得一一塌糊塗;臣淫則敗家,如薛嵩倒黴,完全是因為他給虢國夫人洗內褲。所以人辦這男女之事,必須要心存警惕,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一失足則成千古恨。先賢曰一日三省吾身,要到這種事兒,三省都不為過。比方說現在,你往我身上湊,我就要自省:一、爾乃何人?餘與爾押,名分得無過乎?當然你是我的妾,名分上是沒問題啦。二、此乃何時?所行何事?古人雲,暮前曉後,夫婦不同床。當然,你也不是要幹那種事,不過是身上冷,要我摟著你。第三條最難,要顧及人言可畏。如今天已經大亮,我在山頭上摟著你,別人看了,豈有不說閑話的?這比張敞畫眉性質要嚴重多了!我是在男女關係上犯過錯誤的人,所以要特別警惕。
紅線說:稟老爺,奴婢知過了。又說:每回老爺為這種事教訓版婢,奴婢心裏就怒得很,真恨不得一刀把老爺殺了扔到山溝裏去。所以下回老爺再遇到這種事兒,還是免開尊口,徑直來動家法吧,打多少都沒關係。別像個沒牙老婆子囉嗦起來就沒完。紅線說到此處,眉毛揚起來,鼻孔鼓得溜圓,咬牙切齒,怒目圓睜。薛嵩想:這小蠻婆說得出做得出,還是別招惹她。另一方麵,聖人曰: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如今我身邊隻剩一個蠻婆,還是要善加籠絡。正好此時大霧起來,薛嵩就說,小賤人,現在沒人能看見,你過來吧,老爺我暖著你。小子閱《薛氏宗譜》至此,曾掩卷長歎曰:薛嵩真不愧是名門之後,唐之良臣也!且不論其武功心計,單那早上對紅線之態度,已見高明。正如武侯詞上楹聯所說:
“不審勢則寬嚴皆誤,能攻心則反複自消!”
餘效得此法對付餘妻小胡,把她治得服服貼貼,發誓說隻要王二爺還有一口氣,世上的男子她連看都不看一眼。就是高倉健跪在她麵前,也隻好叫他等到王二死了再來接班。閑話免談,單說那早上薛嵩把紅線摟在懷裏。紅線感泣曰:
“老爺,你對我真好。有什麼憂心的事兒,都對賤妾講了吧,天大的事兒,奴給你擔起一半。”
薛嵩說,眼下的事兒連老爺都沒主意,你能有什麼辦法?紅線說,老爺休得小看了奴婢!這二年給老爺當侍妾,我老實多啦。前幾年賤妾還是這一方苗山瑤寨的孩子王哩。登高鳧水,無一不會。彎箭吹簡,無一不精,刀槍劍戟都是小菜。就連下毒放蠱,祈鬼魔神那些深山裏生番的諸般促狹法門,也要得比巫師神漢一點不差。當然啦,奴婢的本領沒法兒和老爺比,老爺是人中之龍,名門之後,大唐之良將,還給虢國夫人當過麵首的;不過小本領有時能派大用場。老爺讀經史,豈不聞曹沫要離之事乎?
薛蒿聽了這種話,也不敢大當真。他接著講他的倒黴事。這就要從沅西節度使這個名目說起。正德初年,有幾個苗人到長安去,自稱湘西大苗國的使臣,又說是大苗國領二軍七州八縣,戶口三十萬,丁口百萬餘。國王自愧德薄,情願把這一方土地讓與大唐皇帝治理,自己得為天朝之民,沾教化之恩足矣。當時朝廷中有些議論,說這大苗國不見經傳,這幾個苗使又鬼頭蛤模眼。所貢之方物,多屬不值一文。所以這八成是個騙局,是一幫青皮土棍榨取天朝回賜之物。要按這些大臣的意見,就要把這幾名使臣下到刑部大牢裏。可是當時是宦官專權,公公們要這大苗國。所以持此議的大臣們倒先進了刑部大牢啦,宦官們把持著皇上,開了禦庫,回賜苗使黃金千兩,金銀牌各千麵,絲帛之類,難以盡述。這些東西,苗使帶回去多少是很難說的。這種事兒總要給公公們上上供。然後就有沅西一鎮,節度使一職索價幹萬緡,可以說便宜無比。不過別人都知道底細,誰也不來上這個當。偏巧薛嵩當時在江南經商,回京一看,居然有節度使出賣,隻要這麼點兒錢,就買了下來。辦好手續,領到關防印信,拿到沅西鎮版圖,又花了比買官多十倍的錢。薛家的老少從原來的大宅子搬到一個小院裏。薛嵩把部曲家丁改編成沅西鎮標營。按圖索膜到湘西一看——不必說了,什麼都不必說了。慢說是二軍七州八縣,連一片下寨的地方都沒有。這山苗洞瑤勇悍得很,你占一寸地他都要和你玩命。好不容易尋到鳳凰寨這片無主之地,才有了落腳的地方。
紅線說,好教老爺得知,這鳳凰寨也是有主的地方,歸我爹爹管理。當年老爺在此下寨,爹爹要集合三十七寨上萬名苗丁下山來打老爺。小賤人在爹爹麵前打滾撒嬌,說爹爹把老爺攆去,奴就要吞釘子。爹爹說,你既如此,就把這片地給你。將來我死後,三十七寨你都無份。後來下山來跟老爺,每回挨了家法,心裏都有些罪該萬死的氣話。老爺不赦罪,奴一輩子也不敢說。薛嵩說,赦爾無罪,你且說來。紅線說,奴婢想:小王八羔子占了老娘這麼多便宜,還敢打老娘,而且打得這麼痛!現在不理你,等半夜我把你切成八大塊扔豬圈裏去。等老爺睡了,奴又下不得手。薛嵩一聽,嚇出一頭冷汗,連忙說:老爺打你都是一時氣惱,你不要記恨。再往下有些話跡近狠褻,小子未敢盡錄。總之是關於家法的事,紅線表示想開了也沒什麼不可接受的,薛嵩對她的教化程度表示嘉許。然後又提到原來的話題上去,紅線問薛嵩,既然知道沅西鎮是個騙局,何不回京去,向中宮們索回買官之價。薛嵩說,買官之價既付出,已不能全部索回。老爺我不回長安,又和我平生所好有關。
薛嵩對紅線講他平生所好時,正如那李後主詞雲:紅日已高三丈透。彼時霧氣散盡,綠草地青翠可愛,草上露珠融融欲滴。薛嵩的心情,卻如陸遊所發的牢騷:錯、錯、錯!他覺得這一輩子都不對頭,細究起來,他這人隻有一個毛病:好名。其餘酒色財氣,有也可無也可,他不大在乎。再看他一生所遇,全是倒著來,什麼都弄著過,就是沒有好名聲。開元時他年方弱冠,與一幫長安子弟在酒樓上暢飲,酒酣耳熱之時,吟成一長短句。寄托著他今生抱負,調寄:嘣嘣嚓嚓(此乃唐代詞牌,正如廣陵散,已成千古絕響),詞曰:
乘白馬,持銀戟,嘯西風!丈夫不懼阮囊羞,隻恐功不成。祖輩功名糞土矣。還看今生。秩千石何足道,當取萬戶封!
當時薛嵩乘酒高歌此曲,博得滿堂倒彩。有人學驢叫,說薛嵩把D調唱成了E調,真叫難聽。像這種歌喉,就該戴上嚼口。還有人說,薛嵩真會吹牛皮。他還要當萬戶侯哩,也不看看啥年月!舞刀弄棍吃不開啦!這可不比太宗時,憑你祖父一個夥頭軍,也能混上平西侯。又有人說令祖一頓要吃兩條牛腿,而且瞎字不識。這等粗鄙之徒,令祖母不知怎麼忍受的,薛嵩聞言大怒,說:你們睜開眼睛等著看吧,不出十年薛某人混不出個模樣,當輸東道。一晃十年,那幫長安舊友找上門來。這個說:薛嵩,你可是抱上虢國夫人的大粗腿啦。萬戶封在哪裏?拿給我看看。那個說:咱們到酒樓上去,聽薛嵩講講虢國夫人的褲衩是什麼樣子的。這種話真聽不得。薛嵩在酒樓上說,再過十年做不成萬戶侯,還輸東道。又過了十年,在長安市上又碰上舊友。人家這麼說:“嗨,薛嵩!怎麼著,聽說在江南跑單幫哪?”薛嵩頭一低,送給他一張銀票說:“今秋東道,勞兄主持。寄語諸友,請寬限十年。不獲萬戶封,當割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