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故事 第十四章 夜行記(3 / 3)

書生一聽,心裏更麻癢難忍。強盜響馬見了你不咳嗽,你是止咳丸嗎?我讀遍了藥書沒見有這麼一條,禿和尚,性寒平,鎮咳平喘,止痰生津,不須炮製,效力如神。是藥王爺爺寫漏了,還是你來冒充?就算你是止咳九,吃了才能生效,怎麼看一眼也管用?你不如去開診所,讓普天下的三期肺癆,哮喘症,氣管炎,肺氣腫的病號排著隊去看你的禿腦袋。吹牛皮不上稅,生怕稍有疏漏,吃了小賊的虧,就憑你一個吹牛皮的和尚,走起路來這麼舒心。強盜大約是覺得搶和尚晦氣,所以放過了你,不過我卻放你不過!

書生又偷偷落後,拿出弓來。他心裏暗暗禱告說:“和尚和尚,你到陰間別怪我。不是我心狠,是你招得我忍不住,我這一彈就把你腦袋打開花,不痛不癢!讓你猛一睜眼就換了世界,這也就對得起你啦!”祝禱完畢,他咬緊牙一彈朝和尚打去,這就如案頭上砍西瓜,絕無砍不著的道理。

書生發彈的時候,和尚剛好走到陰影裏。轉眼之間他又從陰影裏走出來,閃光的禿頭還是安然無恙。書生這一驚非同小可,因為他放這一彈時格外的小心手穩,絕無脫靶的可能。看來這和尚不是吹牛皮,而是真有本領。他把弓收起來,打馬追上。去,心想不得了,和尚說的全是實話,射蚊子射跳蚤實有其事,雲母刀、銀絲劍也是真的。和尚確實是止咳丸,也確實有人認識跳蚤文。女蝸娘娘確實在海邊點了一鍋豆腐,藥書上也確實寫著禿和尚寒平。這都是從和尚不吹牛推出的必然結論!書生這麼一想心裏馬上亂糟糟。抬頭一看前麵,書生又禁不住驚叫一聲:

“大師,我們走迷了!”

“迷什麼?沒有迷!”

書生想:這不對。要是不迷路,早該走出山區。可是前麵山勢更險峻!何況車輛也不見了,這要不是走錯路,除非我真的長了一腦子豆腐渣!他說:

“大師,我們的車輛也不見了!”

“相公,這是去我家的路,老僧一世也沒見過比你更有趣的人。所以要請相公到寒寺盤桓幾天,寶眷和行李走了近路,現在已經到家了,我和相公走一條遠路,意在聆聽高論。”

書生想,這更是豈有此理!誰要到你家去?我的家眷和行李怎麼會到了你家?你請我到你家去做客,我答應了嗎?這個禿驢我還是要打死他?女蝸娘娘點豆腐我死活也不信。

雖然書生不信和尚的牛皮,他也怕和尚的本領。忽然天上飛過一片黑雲,把月亮遮了個嚴絲合縫。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兩個人都勒馬不行。和尚還在喋喋不休。書生拿出弓來,朝黑地裏發聲的地方打一串連環彈,這回就是神出鬼沒的黃鼠狼,也逃不開黑暗中襲來的彈雨。最後一彈剛出手,書生就鼓掌大笑起來。

忽然和尚一聲暴喝:“深山無人,相公這麼一驚一乍,可是要嚇死老僧?”書生大吃一驚,連忙把弓收起。過了一會,烏雲過去,書生看到和尚安全無恙,兩個人重新上路。

書生心裏還在發癢,他真不樂意世界上有和尚這個人。如果世界上存在這和尚,就得相信跳蚤有戶口本,人是豆腐做的。這些事一想癢得受不住,所以根本沒法相信。但是同樣沒法相信的事兒已經發生了。今晚用彈子打鬥大一個禿腦袋,三番五次打不中。他隻顧想這些心事,忽聽和尚說:

“相公,你的馬瘸了,看看它是不是漏了蹄?”

書生想:真糟糕,心不在焉,馬瘸了都不知道。於是他下馬去,把四個蹄子全看遍,蹄鐵全是好好的。這卻怪,蹄不漏,馬怎會瘸?牽著馬走幾步,發現它根本不瘸。馬既然不瘸,和尚怎麼說它瘸?再抬頭一看,和尚也不見了,書生真的大吃一驚,覺得是遇上了鬼。他上馬向前追去,大呼:“上人!上人!等一等#

追了十裏路,總算追上了和尚。書生長出一口氣,兩個人並韁行起來,他可沒看見和尚瞪起三角眼,麵上罩起了烏雲。兩人各自想心事,再也不交談。

書生忽然想到:和尚沒說過跳蚤有戶口本,也沒說過人是豆腐做的。他隻說能識別跳蚤的牝牡,雲母銀絲也能殺人。既然他沒有這麼說,我怎麼會這麼想:這件事細究起來可有趣啦!原來是我非要這麼想,好有理由打死他。現在和尚打不死,我可怎麼辦好?相信跳蚤有戶口本,還是相信自己一腦子豆腐渣?他隻顧想心事,就沒看到月兒西墜,東方破曉,林間展鳥瞅瞅,山穀裏起了霧氣。他也沒看到這條路走也走不完,原來是和尚領著他在兜圈子。忽然和尚把他領進一個山凹,這裏有一輛轎車,車夫在轅上打瞌睡。

車夫聽見馬蹄響抬頭一看,見到這一增一儒,嚇得直翻白眼,這一夜他經過不少驚嚇,嚇得再不敢說話。和尚說:“相公,寶眷都在這裏,我到家去吩咐酒宴,一會兒就回來接你。”

書生到轎車前撩開簾子一看,老婆丫環在裏麵正在熟睡。這些人可享福啦,車一進山就睡著,到現在還沒有醒。回頭再看和尚,他已經去遠了,書生又縱馬追上去,這回和尚十分不耐煩。

“相公,家眷已經還給你,你還跟著我待怎地!”

書生說:“大師,我們還是同行。書生在想些心事,想明了要向大師一訴心曲。”

於是這兩人又在山路上同行,漸漸走到山頂上去。終於旭日東升,陽光普照,書生勒住馬長出一口氣說:

“大師,我想明白了!”

和尚也在想心事,他也勒住馬,長出一口氣說:“相公,我也想明白了#

書生說:‘大師,小生自幼習武,會些彈術劍法。別人說話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腦袋打開花,叫他說不下去。現在我明白了,這種做法非常之不好。小時候下棋,每到要輸時我就把刀拔出來往棋盤上一插,於是長勝不敗,結果到現在還是一把屎棋。聽人說話也如此,倘若大師說得不對我胃口就把您打殺,怎能夠增加見識。比方說,大師若說生薑是樹生的果子,我隻能說,您說得不對,卻不能把大師打死。因為打不死時,我就太難堪了。大師現在活著站在我麵前,難道我就因此相信生薑是樹上生的?所以殺人不是好遊戲,無論如何,不要殺人。”

和尚說:“相公,老僧自小習些武藝,專在山道上幹沒本的生意。和尚雖然搶劫,卻不殺人,我專揀相公這樣的人同行。你說東,我說西,你說雞生蛋,我說蛋生雞。說急了你打我我就露幾手把你嚇跑,家眷行李就都歸我了。現在我想明白了,這種做法非常之不好。就以今晚來說。你打我一彈打不著,兩彈打不著,最後打我一串連環彈,你還是不逃走,此時我就太難堪了。你現在站在我麵前,難道我就因此一巴掌把你腦袋拍到腔子裏?這不好,因為我已經搶了你的行李,又把你打死,實在太凶殘。難道我就因此把行李還你?這也不好,因為你已經打了我十七八彈,還是我招著你打的。不搶你的東西,我來挨你打,那不成了受虐狂?所以,搶劫不是好遊戲,無論如何,不要搶劫。”

這一僧一儒互訴心曲以後,就一起到和尚家裏去。和尚要招待書生,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