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才武趕緊到區裏打聽消息,李書記憂心忡忡地說:“縣裏頭都亂套了,武裝部接管了縣革命領導小組,成立了很多革命群眾組織,各種旗幟都打出來了。區裏頭恐怕也為時不遠了。你要擦亮眼睛,緊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積極參加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農才武越聽就越犯糊塗了。他滿頭霧水地回來睡了三天,區裏就傳來了新消息。區裏已經成立了一個叫“全無敵”的革命群眾組織,領頭的是原來的區公所杜秘書和炊事員小馬,區委和區公所的領導全都靠邊站,不讓幹工作了。“全無敵”包攬了區裏的一切事務。
這天,家人把農才武從社部叫回來,他父親農興良說:“今天是個吉日,你就給兒子安個名吧。”
家裏宰了雞鴨,請了幾個寨中長者聚到一起,算是個儀式。
農興良說:“祖上的排輩你也懂了,‘寶興才盛,榮宗耀祖’。你是有文化的人,要安什麼名合適就自便吧。”
農才武說:“現在是破四舊立四新的年代,我一個幹部怎麼好帶頭給後代起那些不合時尚的名字呢!”
眾人聽了便都愣住了。兩父子拗手腕,別人是插不得手的。幾位長者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把目光都集中到了坐在桌頭主位,悶聲不響啃雞頭的我曾祖父身上。
農寶田似乎感覺到了氣氛的緊張,他眨巴那隻獨眼幾下,說:“祖傳的東西不一定都好,比如一個男人要幾個老婆吧,累死人哩。你們說是不是啊?”
家主發話,而且頗有見地,眾人都齊聲說是啊是啊。自鳴得意的農才武就極有風度地拂了一下稀拉的山羊胡,挑釁地瞟了父親一眼,亮著嗓子說:“現在是搞文化大革命,全國山河—片紅。孩子出生的那晚,我還忙通知人去區裏開會呢,那天會議就是中央通知搞文革的。我看孩子就叫文革吧,很有紀念意義。”
眾人便又齊聲說好名字好名字,然後是你來我往地相互敬酒勸菜。
酒至半酣,天也擦黑了。忽然,一陣嘹亮激越的歌聲不知從什麼地方響起,似一陣滾雷劃過了農家寨的上空。
“收音機,是收音機!”
“是留聲機。”
“是大喇叭的聲音,廣播的聲音。”飯桌上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震動最大的要數農才武,他急忙擱下筷子走到院子裏側耳傾聽。聽著聽著心裏就不由地興奮起來。這不是自己夢想得到的聲音麼!這不是自己一直想買但又沒錢買的東西麼!啊,是誰?是誰把這個寶貝帶到了農家寨?
他爬上曬台,終於確認了是高音喇叭的聲音,而那聲音又是從社部傳來的。這一發現令他又驚又喜,可是又是誰買來了收擴機?又是誰正在那裏放《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好》這首歌呢?社部不是他落了鎖才回來的嗎!
農才武驚疑之中回到飯桌對眾人說:“大家慢慢吃,我先告辭到社部去看看。”
他走上村巷的時候,歌曲嘎然而止,隨著喂喂的幾聲,一個熟悉的聲音隨風飄忽而來。
“喂——喂——,貧下中農同誌們,社員同誌們,現在向大家廣播一個重要喜訊,紅星人民公社革命群眾組織,‘風雷激'戰鬥隊今天晚上正式成立了!”
農才武有如五雷轟頂,他木樁似地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忽然感到酒力攻心,頭昏腦脹,喊了一聲:“會計你別……”沒說完就跌坐在地上,昏厥過去。
這天晚上,風雷激戰鬥隊在農誌高司令的率領下砸壞了門鎖,占領了公社社部。震耳欲聾的高音喇叭反複插放著時尚的革命歌曲和戰鬥隊成立的快迅,直至深夜。
人們都驚皇地呆在家裏,不敢出門。沒有人發現昏睡在牆根下的農才武,一陣清風夾著高昂的喇叭聲終於使他蘇醒過來。他摸黑踉踉蹌蹌地向社部走去。當麵色蒼白的農才武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時,他看見農誌高正帶領幾個小兄弟在翻騰他的抽屜。
“你們不能這樣。”他有氣無力地倚在門框上。
農誌高看見是他,便故作驚訝地說:“噢,是列寧同誌。你回來啦?我們正在奉命搜查你的罪證呢!”
農才武說:“會計,你不能亂翻我的東西!”
“什麼會計會計的!”一個曾經是他手下的小青年喝斥道:“他是我們的農司令了!不許你再叫他會計!”
農誌高說:“風雷激戰鬥隊已經正式接管公社,從現在開始,不經過我批準,你不準到這裏來,走吧!”
農才武真想撲過去撕碎他,但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他在昏沉中倉促地撿了一些衣物和日用品,便走出了他日夜相隨的辦公室。摸到圍牆門外,他忽然想真該做點什麼,就往褲擋裏掏了好一陣,才摸出水槍,回身叉開雙腿,朝門裏射了—泡尿。黑暗中有一陣孩童的呼叫包圍過來:“嘔一一列寧撒尿嘍!嘔噢,列寧撒尿嘍!”
他一聽就惱了,惡狠狠地攆那幫毛孩,說:“嘔你們媽個B,老子還要操你們姐姐哩。”
他苦心營造的這個全縣第一流的公社辦公室,不明不白地就被別人占據了,而且占領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對手,他的心裏就沒法平衡。他調兵遣將大興土木的日子裏,會計始終袖手旁觀,沒來參加過一次勞動。如今他竟扯起革命的旗子和區裏遙相呼應,開始為所欲為。更令他氣憤的是,他們不僅鳩占雀巢,還擄掠了他的私人物品。他蒼涼地感到,一場災難將使他在劫難逃。
接下來的日子,風雷激戰鬥隊的宣傳攻勢愈來愈猛,每隔一個時辰就廣播一次戰鬥快訊。除了來自中央的人所共知的消息外,縣裏的和區裏的消息都令人揪心。縣裏的“走資派”不僅紛紛被隔離審查,還被掛上黑牌戴上高帽遊街。區裏也開始分別批鬥李書記和區長,其他領導有的被迫劃清界線,有的則站在一旁陪鬥,受盡了侮辱和折磨。村裏的一些牆壁上也開始出現一些字跡歪斜的標語和大字報,矛頭都是指向農才武的。自從那天晚上被趕出社辦公室後,這些日子他都呆在家中深居簡出。偶爾聽聽半導體收音機廣播的消息,多數的時間是縮在被子裏聽戰鬥隊的廣播。
批鬥農才武的日子終於到來。
在批鬥他的頭一天傍晚,戰鬥隊的幾名成員就爬上山去,想把黨支書帶下山來陪鬥,不料被一群獵狗團團圍住。氣急敗壞的戰鬥隊員朝狗放了幾槍,怎料槍聲非但嚇不住獵狗,反而更加凶惡更加暴戾,紛紛撲上來對這一夥人又撕又咬,嚇得他們趕緊落荒而逃。
戰鬥隊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們覺得縣區的造反組織鬥走資派的時候都有人陪鬥,黨支書帶不下來,就有人主張把農才武的父親我三公農興良拿來陪鬥。身為司令的農誌高不加思索就同意了。
我三公的職業還是村裏的小學教師,因解放前曾經當過魔公,這些年又暗地裏為一些上門求助的人做些法事,這在農家寨已不是什麼秘密。因而戰鬥隊來叫他給兒子陪鬥時,他也自認為難逃這一關,就不露聲色地跟到了會場。
全公社的幾百名群眾把公社社部前麵的球場的空地都坐滿了,大家都知道今天的會議非同尋常。“批判大會”的大幅橫額橫拉在球架和辦公室之間,四周滿是標語,電唱機播出的革命歌曲雄壯激昂,許多胳膊上套紅袖章的人走來走去。看見這種場景,人們不禁想起了當年清匪反霸的情景。那一年,農家寨唯一的地主惡霸農金牙就是在這個會場被槍斃的。那時紅河發大水,屍首扔進河裏就不見了。
批判大會是由以前的會計現今的農司令主持的。農司令留著小分頭,衣褲是純一色的草綠,胳膊上的紅箍箍鮮豔而奪目。他神情威嚴地走到講台的麥克風跟前。用手使勁彈擊了幾下麥克風,喇叭裏隨即發出鼓鳴般的砰砰聲。
在村人的印象裏,會計從來沒有這般威風過。以往會計給人的印象似乎是少言寡語不露風頭,對人也是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現在站在眾人前的會計使許多熟悉他的人有一種判若兩人之感。
農誌高以先是高亢而尖厲的腔調宣讀了一些文件傳單之類的宣傳品,然後把各地的革命形勢宣傳了一遍,突然話鋒一轉,歇斯底裏地大嗥起來:“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農才武押上來!”
胸掛黑牌的農才武被兩名粗壯的青年一左一右從一間辦公室挾押上來,站到與主持人並排的地方。群眾頓時引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
一段時間來的精神打擊,農才武的氣色明顯不如往常。他試圖抬頭看一看眼前那些熟悉的麵孔,以穩定一下情緒,卻被一個戰鬥隊員上來將他的腦袋往下一摁,他就隻能盯著自己腳跟前的一片泥土了。
許多人以為今天的批判會農才武肯定要唱獨角戲了,不料,農司令又再次一聲大喊:“走資派農才武的反動父親農興良站出來!”
會場立刻鴉雀無聲,眾人都引頸伸頭不安地朝四處張望。終於,人群中聳立起了一顆禿頭,隨即,一個高大的身影緩緩站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