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樣鬥了幾個回合,參加批判會的人竟愈來愈多,把社部前麵的球場和空地坐得密密匝匝的。鄉村裏缺少娛樂,都聽說鬥農才武好笑,就男女老少都搶著來聽,和看電影看文藝演出—樣積極。鬥來鬥去,越鬥越陷入被動,陷入無可奈何的境地。農司令和他領導的風雷激戰鬥隊終於好像古代傳說中的那匹貴州毛驢──沒什麼新招數了。
迷惘中,農司令又上區裏找杜秘書和馬司令彙報請示。他—臉無奈地說:“那家夥文化高,我們鬥不過他,沒辦法了。”
杜秘書心裏明白,就農誌高這點水平肯定不是農才武的對手,但他也隻能說一些鼓勵的話給他打打氣,還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給他。
忽然,農誌高眼晴一亮,大聲說:“我有辦法了,你們把李書記和區長借給我們鬥吧,這兩個走資派也到我們公社放過毒哩。”
杜秘書聽了,猛地擊掌道:“哎呀呀,老弟,你這是好主意呀!我怎麼就想不到呢!炸彈!炸彈!這個肯定又是一條轟動全縣甚至全省的經驗。嗨,難怪毛主席說‘卑賤者最聰明',這是多麼英明的論斷啊!”
見杜秘書這麼高興,農誌高緊蹙的眉頭就舒展了。臨走時,杜秘書忽然心生一計,說:“你明天帶幾個人來,帶走那兩個走資派,順便把那個假列寧給我送來,我要和他較量較量。”
果然不出所料,遊鬥走資派的六區“全無敵經驗”,有如一種新出現的良種迅速地被各地推廣運用,使革命大批判的方式變得更加靈活多樣。全無敵戰鬥隊的名聲也因此在縣內外揚播,不少地方的造反組織還煞有介事地前來取經學習,一時把杜秘書和馬司令忙得團團轉,上竄下跳。
縣革命領導小組為了把革命大批判引向深入,掀起新的高潮,就決定在六區召開革命大批判萬人現場大會。
這天,一長串由各種車輛組成的隊伍大早就從縣城出發,開赴六區。這支長達一公裏的隊伍由身任縣革命領導小組組長的縣人武部牛政委率領,走在前邊的是牛政委的專車——一輛老式美國軍用吉普。緊跟著的是五輛蘇聯產卡斯敞蓬小噸位貨車,依次搭載原縣委書記、縣長和他們的副職以及各部委辦揪出來的走資派。走資派們一律都掛大黑牌,戴大高帽,分別被持槍的膀帶紅箍的民兵押送。接下來是四輛解放牌貨車和兩部班車,裝載的是縣內各造反組織的頭目和骨幹。跟在後麵的是一群年輕氣盛身強體壯的的縣中學紅衛兵和縣農械廠工人戰鬥隊員,他們都一律騎著從各單位搜刮來的自行車。紅旗獵獵,號聲震天,一路灰塵滾滾,浩浩蕩蕩。為了照顧跟在後麵的自行車方陣和不使走資派頭上的高帽被風刮掉,牛政委命令司機以每小時十公裏的速度行進。
和縣裏來的大隊伍相比,紅星公社風雷激戰鬥隊率領的隊伍也頗有氣勢。按照農司令的部署,隊伍分成三個部分,走在前麵的是一隊荷槍實彈的武裝民兵,居中是的農才武等幾個最基層的走資派,壓後的也是人數最多的是戰鬥隊的成員和革命群眾。山路崎嶇,彎彎曲曲,幾百人的隊伍隻好一個挨著一個,魚貫而行。行進中,會計指使他手下兩三個嗓門大的隊員不時領頭高呼口號,但無奈隊伍太長而且散,群眾跟著呼喊時就顯得零落散亂,都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聲音迅速地就被森林吸盡了。這種狀況令農司令又氣又急,行至半道,他忽然命令前頭的民兵停下來,隊伍改為雙列行進,這樣喊口號才集中有聲勢。
走了—會,就有人說山路太窄,一個人都難走了,兩個人更不好走。農司令是不允許別人提出不同意見的,他一聲令下,隊伍又向前行進了。走不出一裏路,就出一起事故。走在走資派前麵的機槍手不小心,一隻腳踩滑到了路下麵,他的身體就失去了重心,屁股坐在坎上。這時候扛在機槍手肩膀上的機槍竟噠噠地叫了兩聲。
距離機槍手約三四步路的農才武和其他走資派,聽到槍響的第一個反應便是趕忙趴在地上,不敢動彈。槍聲嘎然而止,接下來是短瞬的無聲無息。機槍手顯然是被嚇壞了,木頭一樣坐在那裏。那挺老式的輪盤式機槍仍然斜扛在他的肩上,他麵色如土。
農司令和民兵營長迅速跑到現場,看見幾個走資派都癱趴在地,以為是中彈了。營長立即命令機槍手前麵的人上去把機槍手肩上的機槍卸了下來。農司令則神情慌張地過去把農才武拽了一下,想不到農才武忽然哇地大叫了一聲,許久才哆嗦著站了起來。幸虧他個頭不高,兩顆出膛的子彈都從頭頂上方飛進了森林,刷刷的落葉響了好一陣。
由營長和幾位複員軍人共同檢查的結果認為,機槍屬於走火。原因是機槍手違反規定擅自將子彈上膛,不慎失足時導致走火。驚魂未定的農司令聽了報告後,當即命令所有的槍支卸下實彈匣,當場還剝奪了機槍手的持槍權利,二十分鍾後,隊伍又改由單列行進。
紅星公社隊伍來到會場剛坐下,縣裏來的隊伍就挾著一股煙塵到了。無數的鑼鼓聲和口號聲此起彼落,高音喇叭播放著新內容的革命歌曲。引人注目的走資派們在民兵和造反派的押送下穿越人群,來到大會主席台的一側,與區裏的走資派彙到一起。
萬眾注目的人物是身著一身新綠軍裝的牛政委和全無敵杜秘書杜司令。杜秘書也是一身軍綠,隻是帽上沒有紅五星脖子上沒有兩麵紅旗,但他依然威風凜凜,瘦條的身體和白淨的臉孔透出—股精明而幹練的神氣。從政委下車開始,杜秘書便不離其左右,兩人不時地小聲交換著什麼,又對前來請示的人叮囑什麼。這時候的杜秘書已經把鄉下來的那個差點出了亂子的農司令忘到了腦後。
距離開會的時間僅有幾分鍾,負責警戒保衛工作的馬司令就急匆匆地跑來報告,稱有人在會場外麵搗亂。杜秘書聽了臉色馬上變得鐵青,說:“快給我把他抓起來!”
牛政委過來問:“是什麼人膽子這麼大?”
“報道首長,是一個瘋子。”杜秘書說。
說話間,會場外麵闖入一個搖旗呐喊的人,他掙脫警戒民兵的阻攔,手擎一麵紅旗邊跑進會場中間的通道大喊:“我是‘獨立寒秋'!我要參加革命大批判!我是‘獨立寒秋'!”
此人是原六區區委的宣傳委員,和杜秘書存有芥蒂,兩人關係一直不好。但兩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區委的兩個主要領導。文革一開始,宣委就想拉一幫人成立造反派組織,不料嗅覺靈敏的杜秘書先他一步組織了“全無敵”,成立了區直屬機關唯一的造反組織。宣委見自己一步失算,便想要求與杜秘書聯手經營全無敵。杜秘書自然不肯答應,一則宣委一貫嘴巴厲害,說話尖刻,得罪了不少人;二是好說空話大話,被譽為羅大炮,口碑不好;第三是一山不容二虎。區裏的所有領導都倒了台挨了整,剩下來的就算他們兩人可以出頭露麵扯大旗,收留了他豈不是等著搞窩裏鬥?杜秘書考慮再三,便下決心把宣委拒在了全無敵門外,寧願招炊事員小馬當旗手。不料,進不了全無敵的宣委莫名其妙地就發了癲,自己扯了一張大旗,將毛體的金色大字“獨立寒秋”印在旗上。他還繡製了一隻紅袖章,表明白己的“獨立寒秋”隻屬於自己一個人。不管刮風下雨,不分白天黑夜,宣委發作的時候就扛著紅旗,在道路上圩場上一邊轉圈子一邊高呼口號。這天,他見各地的造反派彙集六區,而自己卻沒有參加開會的份,於是就硬闖進來了。
惱羞成怒的杜秘書剛想命令手下去把宣委抓住,不料被牛政委阻止了。政委說:“找個地方讓他坐下吧,什麼瘋子不瘋子的。要允許人家革命嘛。”
杜秘書隻好按照政委的意見,叫馬司令在主席台前給他安排了一個塊空地,讓他坐下。果然,宣委不再亂鬧了。
縣、區、公社三級走資派一起上台亮相,接受批鬥,這一創舉使牛政委既自鳴得意又興奮無比。當兼任縣革命領導小組副組長的武裝部長宣布大會開始,唱了《東方紅》,接著又萬眾鼓掌歡迎他講話之後,幾十名大小走資派就被押上台來。
走資派們被排成一左一右的兩列,呈八字狀在主席台前排開,發言者指名批鬥誰,誰就到主席台前站。這樣,在主席台就坐的人員和會場上的群眾,就可以真切地目睹到走資派們的模樣和神態。
批判的對象首先從大走資派開始。從縣裏來的造反派自然不會放過在這麼盛大場麵表現的機會,紛紛要求上台揭批。上午十點鍾開始的大會,到正午了還沒有輪到當地走資派,台下的一些人就有些沉不住氣了。稻田改成的臨時會場有些鬆軟,稻草有根,人們坐在還略有些濕的泥土上,時間長了就漸漸感到不舒坦,於是要求出去大小便的人就越來越多,不出去的也忍不住嘰嘰喳喳地開起了小會。盡管口號聲震天動地,但會場的氣氛卻越來越糟。這種時候最先難以忍受的要算那些神經有所毛病的人,獨立寒秋司令宣委羅大炮就首先忍不住站起來,他邊揮舞手中舊得發白了的紅旗邊大聲喊:“列寧,列寧!把列寧揪出來!”
許多人不知底細,看見有人領頭喊“列寧”,便也跟著喊:“列寧,列寧!”頓時,整個會場便被“列寧,列寧”的喊聲淹沒了。
憤怒至極的杜秘書悄然離開主席台,吩咐馬司令和兩個手下去把宣委和他的“獨立寒秋”旗幟一起,連拖帶拽趕出了會場。
牛政委不知何故,以為是有人故意搗亂,剛想站起來下令製止。殊不知,走資派的行列裏便自動站出一個人,一直走到主席台跟前,隻見他雙手扶住高帽,先向主席台鞠躬,再向牛政委鞠躬,然後規規矩矩地站在中央,等候批判。
農才武的出現,使眾人的觀賞欲望得到了短暫的滿足,鼓噪聲倏然平息。
然而,按照會議的程序根本沒法安排到批判農才武,由於他聽到喊聲自動走到主席台中央接受批鬥,這下使杜秘書一時陷入了被動之中。他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牛政委,卻見政委正瞪大雙眼,驚異地注視著農才武。
“這個人真像列寧。”這一發現令牛政委目瞪口呆,他已完全顧不上場麵。
農才武是被群眾喊出來的,既然被揪出來了就應該組織批鬥。杜秘書決心已定,便在如林的紅旗中找到了“全無敵”,而農司令也正焦急地朝他張望。杜秘書像撈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朝農司令招手,早就想出來露臉的農司令就一溜小跑過來。不等杜秘書對他作任何布置,他就徑直上到麥克風前麵,習慣性地用手指拍了幾下,又喂喂幾聲,確認喇叭正常之後,就義憤填膺地說:“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革命的同誌們:我們紅星公社最大的走資派農才武陰謀篡黨奪權,製定反革命計劃,打著紅旗反紅旗,是死不改悔的走資派……現在我們高呼:打倒農才武!打倒死不改悔的走資派!”
群眾早就聽說批鬥農才武好玩,會逗笑,於是很起勁地跟著振臂高呼,等著要看好戲。
看見群情激憤的樣子,農司令就顯得異常亢奮。但他又怕農才武再給自己難堪,丟人現眼,他決定不再揭批過去曾經批過的那些問題,他要搞點新名堂。他今天最大的收獲是撿到了“打著紅旗反紅旗”這個新鮮時髦的詞句,於是就現炒現賣,決定用這條罪名置農才武於死地。主意既定,他就大聲問:“走資派農才武,我問你,你為什麼打著紅旗反紅旗?你要老實交代!”
農才武略為沉思片刻,然後作認罪狀走近那杆立著的麥克風前,說:“報告革命群眾,報告革命領導,我老實交代,我小到大總共隻扛過兩次紅旗,一次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扛的是團旗;另一次是民兵訓練時忘記收旗了,我就去把它收回來。不過,我好像都沒有反過來扛呀!”
看見他蹙眉凝思,極力思考的樣子,會場上就爆起了一片哄笑聲。
杜秘書知道,這樣鬥下去會計根本就不是農才武的對手,不僅鬥不成他反而被他當猴耍,正要想個法子替會計解圍,這時候喇叭不響了。杜秘書手一揮,會計就悻悻地退了下去。
這時候,一個年輕秀氣的女子靦腆地走到主席台邊,向杜秘書報告說,擴大機超負荷使用時間太長,熱得不得了,要休息一會,讓機器冷卻一下。杜秘書急忙把情況彙報給牛政委,政委邊頷首邊目不轉眼地盯著那女子。這時候女子已回到了她的崗位上,她正用一把扇子猛力地為那部發燙的機器扇風。
杜秘書按照牛政委的指示,找了幾個人分頭去吆喝傳達,宣布休息半個小時吃中午飯,飯後繼續開會。杜秘書轉回來時,已看見牛政委站在女廣播員跟前,關切地和她談著什麼,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走過去對牛政委說:“首長,先去吃午飯吧,已經準備好了。”
牛政委有些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女子,說:“這個小同誌不錯嘛。”
杜秘書附和說:“不錯,不錯。”
六區革命大批判現場會上,有兩張麵孔使牛政委無法忘懷。令他觸目驚心的是,農才武有一張酷似列寧的臉,甚至他的某些舉止也令他著迷、驚歎。政委曾經是某位戰功卓著的將軍的警衛員,將軍出眾的指揮能力和灑脫的風度使他既佩服又敬仰。他覺得將軍某些言行舉止頗似《列寧在十月》中的列寧,而自己則像機智勇敢的警衛瓦西裏,盡管離開首長多年,他自己已經茁壯成長,但列寧以及首長在他心中的位置仍然是無法替代的。那天在眾目睽睽之下,當他看到了農才武那熟悉而神聖的臉孔時,他就禁不住有些失態。
與農才武的臉孔不同,另一張臉留給牛政委的是怡悅而美好的記憶。女廣播員姣好的麵容和在他麵前表現出的純真與羞澀都令他憐愛無比。政委喜歡女廣播員最主要的動因,是他有一個濃眉大臉膘悍粗俗的北方妻子。出生北方農村的妻子無論從涵養氣質到說話的嗓門,都和他這個江南人格格不入。牛政委原本並不多情,甚至不知情為何物,後來長期在首長身邊工作,耳聞目染,多少受到些許的熏陶,漸漸地就或明或暗地幹了一些情事。有一次,趁住院治傷的機會,他竟把首長喜歡的一個護士長搞到了,首長知道後一個電話就把他調離了身邊。數年輾轉,他才在桂西北一個邊遠的縣份混上了個武裝部政委的位置。離開首長身邊的原因對他一直是一個謎,當時首長隻說他年紀大了,不再適合幹警衛工作了,需要到基層去鍛煉成長。他就這樣糊裏糊塗地離開了那個給他帶來許多好事和機會的地方。越往下走,穿軍裝的女兵就越少,到了縣武裝部幹脆是清一色的男性兵營,他自然沒有了施展情愛攻勢的機會。地方當然不缺少女人,但作為一個地方第一把手,作為一個軍人,他不能不有所顧忌,這身軍裝是他最大的絆羈。文革一來,軍隊直接參與地方事務,和地方的同誌來往多了,那種埋藏多年的東西也漸漸地浮遊出來了。
大批判現場會開到下午四點多鍾才收場。臨走時牛政委對杜秘書說:“那個列寧隻是個小走資派,別撿了芝麻丟西瓜,把大走資派漏掉了。我看往後就別鬥他了,盡管他隻是個假列寧,但那個樣子影響革命導師的光輝形象,說不定我們還因此犯錯誤呢!”
牛政委還告訴杜秘書,下一步他要到六區蹲點,希望六區不斷開創革命新局麵,取得更大的成績。
牛政委的一句話,農才武就此免了掛黑牌戴高帽挨批鬥的苦。杜秘書知道農才武能寫一手好字,就留他在司令部幹抄大字報和寫標語口號之類的活。為了避開會計的煩擾,同時也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農才武隻能接受這種安排。但對於許多人來說,一個受批判的對象竟然得到如此重用,也是既讓人費解又叫人嫉妒的。
從此,農才武每天就在兩個戰鬥隊員的領導下進行工作。開始的時候給他幹的是一些粗活,比如在一些牆壁上塗寫上一些新鮮時髦的標語口號。由於平滑的牆壁早被別人先用過了,留給他的多是一些粗糙不平的牆麵,有的甚至是用石塊砌成的圍牆和泥土壘成的泥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