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兩個商議定了,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待孩子睡熟之後,胡亂吃了幾碗老酒壯膽,阿二點起一盞氣死風燈,讓二姐提了竹籃,便趁夜深人靜關閉了房門,直奔城郊天海寺。
這座寺廟早已被毀多時,斷牆殘垣間蒿草生得比人還高,以前這廟裏的僧人行善,專門收斂無主的屍骸,比如沒有家屬安葬的死囚,或是沿路倒斃身份不明的路倒屍,都有僧人搭回來掩埋在寺廟周圍,所以四周義塚累累,加之古樹蔽空,這一帶陰氣格外沉重,後來寺廟毀於火災,再也沒有僧人管理義塚掩埋屍骨了,可十裏八鄉的民眾,還是習慣把沒有棺槨墳地的死人,往這片林子裏抬,他們卻不耐煩挖坑填土,多半是隨便找個地方一扔,任由死屍喂了野狗野鳥,因此那荒墳野地間常有鬼怪出沒,膽小的白天從這過都得被嚇個半死,何況是深更半夜?
阿二夫妻為了翻本,借了黑莊的銀子,即便是到陰曹地府,也隻得硬著頭皮走上一趟了,倆人提著燈籠走到林子深處,四顧盡是荒煙衰草,蒼鬆偃柏枯蔓層層,其間雲籠霧罩,白晝裏也不見天日,真是好一個猛惡去處。
夫妻兩個依照古法,一邊走一邊用燈籠照視搜尋,嘴裏不斷向孤魂野鬼念叨著:“此處空有薄酒紙錢,卻奈何無人領享,棄之殊為可惜……”
如此找尋了一陣,阿二見荒草間露出一具枯骨,大概死了許多年月了,身上衣服都快爛沒了。
夫妻倆不但不怕,反而急忙上前拽住枯骨,欣喜驚呼道:“深夜荒塚間何等寂寞,大哥既然在此空閑無聊,不如到寒舍小敘片刻,我夫婦自當備下美酒紙錢款待,咱都是一家人不用見外……”
說話的同時,阿二就把枯骨脖頸上的頭顱拽了下來,扔進二姐所挎的籃內,又拿紅布蓋住。
二姐裝腔作勢地對阿二說:“當家的且慢,大哥下半截還躺在草叢裏,為何扔下不管?”
阿二則假惺惺地答道:“你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懂,吃酒有嘴就夠了,根本用不著身子,何況下半截累贅,我看暫且不必帶了,這良宵苦短,咱橫豎先請大哥到家吃了酒,回來再將屍骨配上不遲。”
深夜荒塚間再沒有第三個人了,夫妻倆一問一答,卻像是說給死鬼聽的,說罷提著籃子急匆匆回轉,進屋倒插了房門,恭恭敬敬把那枯骨的頭顱取出,端端正正擺到桌子上,旁邊放的無非香燭淡酒等物,都是祭祀陰魂時使用的供品。
夫妻倆各有分工,二姐忙著到灶下支鍋燒水,那鍋裏圍著一圈三十六根竹條,每條上依花會名目做了相應的記號,倒了半鍋水,便開始添柴生火。
這時阿二則坐在桌前陪那頭顱說話,那頭顱在野外暴屍已久,皮肉即便沒腐爛,也差不多該被野狗舔淨了,但臉上就像幹屍一樣,頭骨外邊的皮還有幾成,猶如枯臘。
阿二對那“撿骨問鬼”的古法深信不疑,一個勁兒跟桌上那死人頭顱套近乎:“大哥是何方人氏?生年幾何?哪年哪月下了陰世?活著的時候做何貴業?”說了半天見那死人頭顱毫無反應,便又訴苦道:“大哥且聽我說,小弟我和渾家近來運氣不好,生意周轉不開,學人家買字花撈金摸銀,怎奈機緣不就,每次皆是水中撈月有去無換,到頭折光了本錢,急得沒出豁,隻能去投河上吊了,大哥你既是地方陰靈,想必能夠知聞城中轉天所開字花的名目,不妨說與小弟知道,小弟若能獲中,定當為大哥選擇風水寶地修墳造墓,家裏還要供上大哥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趁現在無人在側,不妨明言相告……”
阿二說到這裏,便趴在桌子上,把耳朵貼近那死人頭顱,仔細去聽鬼話,聽了半晌毫無動靜,就責怪道:“大哥你可真是矜持,跟我還這麼保密,咱們兄弟不該如此。”隨後接著支起耳朵傾聽,如此這般反複數次,始終沒聽到那死人頭顱發出半點聲音。
此刻若有旁人見到阿二的詭異舉動,覺得荒誕之餘,多半會感到毛骨悚然,然而阿二卻認定那死人頭顱是不肯開口說話,仍舊作揖下拜不停禱告。
這時二姐已在灶上將一大鍋水煮得滾沸,挽著袖子由廚房衝至屋內,氣急敗壞地對阿二說道:“當家的你休再癡心妄想,這死鬼不識抬舉,不用些手段如何能討到消息,且看老娘來收拾它。”然後抓起那死人頭顱,罵道:“死鬼死鬼,我家的酒也給你吃了,香也給你燒了,居然一個字都不肯吐露,現在便讓你到熱湯鍋裏去滾一滾,看你說是不說!”於是拿木片塞進骷髏口內,扔到熱水滾開的鍋裏,並繼續向灶膛內添柴使火勢更盛,燒得鍋內熱水咕嘟咕嘟作響。
阿二跟二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他蹲在鍋旁不斷禱告,讓鍋內的死人頭顱行行好,盡快指示征兆,懇求道:“大哥是誠信之人,不會欺訛誆詐,肯定會暗示征兆,如若我們兩口子明天打中了字花,自然要將大哥尊頭用香湯沐浴,與身軀合葬一處。”
二姐插言道:“若不靈驗,卻要讓你這死鬼身首分離,先拿這顆鳥頭來下油鍋。”
阿二唉聲歎氣地說道:“我這渾家氣死孫二娘不讓顧大嫂,向來是說得出做得到,小弟一貫懼內,她到時要拎著大哥的腦袋下油鍋,小弟可是阻攔不住啊。”
夫妻兩個守著鍋台,連唬帶嚇地說著話,同時用大勺攪水,越攪速度越快,最後將鍋蓋蓋定,熄滅了灶膛裏的爐火。
依著那“撿骨問鬼”的古法所傳,等到雞鳴天亮之時,把鍋蓋揭開,察看鍋內頭顱嘴裏咬住的木條,木條指向哪個記號,便去買相應的字花,如此就能打中花會陡然暴富,據說這方法甚為靈驗。
阿二夫妻倆按步驟依法施為,滅了灶下的火頭,心中竊喜,滿以為早上定有征兆,打中花會把那堆積如山的銀子都搬回家中,就連這些錢怎麼花都想好了,隻要中了這一注,就此再不打字花了,兩口子賭咒發誓,中了之後誰再掏錢打字花,伸哪隻手剁哪隻手。
夫妻二人想得正好,忽見鍋台邊緣流出血水,倆人雖是迷信甚深,但也從未真正見過鬼怪,懸著個心揭開鍋蓋觀看,鍋中空無一物,鍋底破了個大洞,那死人腦袋不見了蹤影,夫妻倆相顧駭異,尋思著要出事了,把家裏都找遍了,卻不知那枯骨頭顱跑到哪裏去了,那離了腔子的腦袋也沒有腿,總不能憑空飛了,要是躲在家中某處角落,如何讓人睡得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