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玉鋒
梁旭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了。
黑夜的影子在他背後逐漸退卻,離黎明還有三四個鍾頭,而他仿佛夜行的動物，全身所有感知都敏銳地覺察到夜色的消退。
遠遠地,他似乎聽到房靈樞的聲音,聲嘶力竭地大喊他的名字。
太陽就要出來,太陽出來的時刻，會是他迎來審判的時刻。
他在巷子裏無聲無息地奔走,要把自己隱匿起來。
他其實是真的想過要殺董麗君,就像他曾經想過，要殺死羅曉寧。
羅曉寧的身世,無法原諒,但盧世剛與人合謀害他,梁旭又想救他。
如同房靈樞當時給他的回答：“無論你做過什麼、做錯什麼，都有回頭的餘地。”
於梁旭而言，羅曉寧什麼也沒有做，他也沒有任何錯,錯隻錯在他是凶手的兒子。如果羅曉寧一定要死,也隻能死在他梁旭手上——別人,不配也不許。
“孩子，以殺止殺，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那時他在家裏玩遊戲，梁峰很不讚同地站在他身後，看了一會兒，這麼道。
梁旭驚訝地回頭大笑：“玩遊戲而已。”
“這是什麼遊戲呀？”
“LL,大家都玩兒，室友叫我帶他打個雙排。”梁旭對他父親是本能地敬重，哪怕大家抱團推塔，這邊梁峰跟他話，他就立刻雙手離開鍵盤，規規矩矩回頭答話。
“摞啊摞是什麼？”
“就是英雄聯盟，一個BA遊戲。比我們和對麵誰殺人多，然後看誰先把對方的基地打掉。”
梁大旭完全停止操作，耐心跟他爸詳細回答——可想而知，主力AD雙手離開鍵盤，團滅，團滅。室友倒不什麼，旁邊幾個散人氣得狂呼亂叫。
屏幕上一片黑白，還帶點血霧彌漫的特效，字幕播報敵方某人正在“大殺特殺”。
梁峰直皺眉頭。
“你們這些年輕人，遊戲都太低俗了，這一會兒殺死一個，宣揚暴力，不好不好。”他眯著眼去看屏幕：“哎喲，你別光顧著話，你看人家這是不是在你——王、八、蛋、掛、機、狗——掛機狗是什麼？”
“就是我！”梁旭趕緊動起來，一邊跟他爸抱怨：“哎呀你老人家別打岔，你坐著看，你坐著看啊。”
——以殺止殺，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人生不是英雄聯盟，殺戮不會得到褒揚和獎勵，推倒的水晶塔，也沒有第二座。
宛如無極劍聖所言，“最鋒利的劍的刀鋒，也無法與一顆和平的心的平靜相匹敵。”
寶劍難尋，有如心之難靜。
模模糊糊地，梁峰也像一起走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睡在洪慶山，又和他一起奔走在巷裏。
“旭，爸爸不是被人害死，你怎麼就不相信你房叔叔。”
他在夢裏問他。
是啊，叫他怎麼信呢？房正軍讓他等了那麼多年！把梁峰的命也賠上了！
盧驕，他見過，梁峰的葬禮簡薄得可悲，盧世剛當然不敢前來，可他的兒子眼淚鼻涕地來了，拚命在外麵擂門——
“讓我看看梁指導！大哥！你讓我看看梁教！”
梁旭不想給他開門，忍不住地，他又從貓眼裏看他。
盧驕跪在他門前：“是我害死梁教的，哥，我不是玩意兒。”
他還那麼年輕，隻是個高中生。梁旭記得頭一次見他，他染著一頭黃毛，看上去是個十足道地的鄉村非主流，滿臉都寫著“忘了愛”。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前人得有道理。
一年之後，真不知梁峰這張笨嘴是怎麼服了盧驕，梁旭再在射擊館見他，他剃著幹淨利索的平頭，對梁峰是迷弟一樣星星眼的崇拜。梁峰在收拾器材，盧驕跑過來，偷偷塞給梁旭一包軟中華。
“大哥，抽不？這人家送我爸的好煙，他自己都舍不得抽！”
梁旭一臉懵逼。
梁峰在後麵大吼：“抽煙！你跟我怎麼保證的！抽煙！一百個俯臥撐！”
射擊讓盧驕從一個不學無術的差等生，變成了省運會的三等獎獲得者，同學都對他另眼相看，他當然也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做個好孩子。
那時盧驕跪在門口，哭得肝腸寸斷，他瘦得形銷骨立，連梁旭都覺得吃一驚——怎麼會瘦成這樣，一個運動員不該瘦成這個樣子，他才十幾歲，臉頰都凹進去了。
“為什麼不讓我繼續跟著梁教！”盧驕抓著門：“他不肯不要緊，梁教為什麼也不要我！”
射擊館的同事、公安局的調查，都是一樣的法，盧驕因為被中止訓練，不得不放棄了準備一年的省運會，誰也不清楚盧世剛為什麼要斷送兒子的前程。
盧驕在家裏得了抑鬱症，梁峰也覺得他雖然有分，但心態實在不適合成為職業運動員，因此也是勸阻。
渾渾噩噩地，他跑去射擊館，先是想再摸一摸槍，之後就要死要活地鬧自殺。梁峰想要勸阻，又怕扭傷了他。
意外就這樣發生了。
盧驕在公安局隻會一句話：“槍斃我，我害死梁教……”
而現在，盧驕也死了，他腐爛的屍體還躺在公安局的冷庫裏。
他曾經想要殺死盧驕，後來又想殺死羅曉寧，殺死馮翠英、殺死此時此刻眼前簌簌求饒的董麗君。
殺了他們，然後呢？
羅桂雙仍然不知道在哪裏，始作俑者依然不知道在哪裏！他現在知道他叫羅桂雙了，因為大街巷已經貼滿了他的通緝令。
暴力是一環又一環傳染下去的，當年他耳聞羅桂雙殺人，如今他也用一樣的辦法在殺人，親眼看見他挾持警察的羅曉寧，也不顧一切地刺傷了房靈樞。
梁旭不敢去想，他不恨羅曉寧什麼，但他不願意把這種仇恨再傳遞下去，他可以去死，但羅曉寧還活著。
他已經親眼見證了他的一步走錯，不敢想象他今後還會否步步走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