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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鳥

老婆子一夜沒睡。她能聽見落雪聲。她等著雪進屋裏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怪想法。隨著夜色加深,這種想法越來越強烈。天就這樣亮了。

鐵皮門響了一下,有人進院子。老婆子坐起來。那人敲門。老婆子說:“你是個丫頭吧。”

“你怎麼知道我是丫頭?”敲門的人很吃驚。老婆子說:“你使勁推。”門嘎吱嘎吱響好幾下,那人跟門一起“膨”一聲衝進來,差點摔倒。

那人果然是個丫頭,高個兒,白大衣,白帽子,就像個雪人。

“你不是新疆人吧?快把門關上。”

丫頭關閉兩次才把門閉嚴。

“你不是我們這兒人。”

“我是烏魯木齊來的。”

“噢喲,烏魯木齊丫頭,快到火牆跟前來,把你凍壞了。”丫頭很好奇地看著火牆,看那個轟轟燃燒的大火爐。老婆子撥開爐子,火焰衝起有半人高,搖晃著,修長而健美。丫頭說:“這麼好的身段?”

“你的身段才好呐。”老婆子的眼睛跟鷹一樣,在丫頭身上抓幾下,丫頭的臉紅起來。老婆子說:“紅得還不夠。”老婆子那雙鷹眼一下比一下逼人,丫頭說:“你不要這樣看我,我受不了啦。”

“這麼嫩的丫頭包不住火呀,讓火再高一點,從腳心燒到頭頂才行啊。”爐子裏的火焰越來越高,比人還高,做出熱烈奔放的跳舞動作。老婆子說:“怎麼樣,丫頭?”

“啊,這麼高這麼苗條!瞧,它的腿動作這麼快!”

“它在跳舞。”

“這麼好看的舞,我一直想跳這種舞,可我跳不出來。”

“新疆丫頭跳不出這種舞簡直是笑話。”

丫頭臉又紅了,她臉本來就紅,火焰在她臉上跳舞呢。老婆子那雙鷹眼很準確地抓住她臉上的那種紅:“不要不好意思,這樣的丫頭多著呢,又不是你一個。”

“你總是這麼說我。”

“你想出色一點,你有這個條件,可你沒發揮出來。”老婆子把鐵壺放在爐子上,火焰消失了,火焰的舞蹈也消失了。丫頭伸手想抓住火焰的影子,老婆子把她擋住了:“它該幹活啦。”火焰從鐵壺底下伸出手指,鐵壺裏的水吱吱響。丫頭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火焰的手:“它跳得這麼好,它的手是這樣子這樣子。”丫頭模仿火焰的動作。老婆子往鐵壺裏放一塊磚茶。“你沒見過火吧?”

“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火。”

“你家沒爐子?”

“我們燒煤氣。”

“煤氣,煤氣很了不起,煤氣沒火嗎?”

“煤氣的火隻有這麼一點點。”

“跟打火機一樣,能做飯嗎?不會跳舞的火做出來的飯是什麼味道?”

老婆子望著屋頂,她實在想不出這種飯的滋味。“我生過兒子沒生過丫頭,我要生丫頭肯定是個仙女,你是來給我做女兒的吧。”

“你是來找我兒子的,不是找我的。”丫頭臉又紅了。

“害羞的丫頭都是好丫頭,害羞的丫頭不多了。”丫頭小聲說:“他不在。”

“他在,咋能不在。”

丫頭四下瞧瞧,房子裏什麼都沒有。“你看的地方不對。”老婆子抓一下牆上的鐵釘,那麼大一根鐵釘,跟樹杈一樣。“那是掛繩子的,一大盤繩子掛在那裏。團場的丫頭進門先看繩子,繩子不在她轉身就走。還有門後邊的十字鎬。她們隻看這兩樣東西。”

“那是幹什麼用的?”

“我兒子沒告訴你嗎?”

“他說他是水工團的。”

“多誠實的孩子,跟丫頭交往淨說實話。他都給你交底了,你怎麼就不明白呢?”

“水工團多好的工作呀。”

“水工團是不錯。”

“一輩子跟水打交道,而且是河裏的水。”

“是山上的雪水,還有石頭裏的水。”

“石頭裏有水?”

“泉水呀,泉是從石頭裏出來的。”

“他就幹這工作?”

“他不幹誰幹’雪水和泉水聚在一起就是一夥土匪,比猛獸還厲害。”

“他拿繩子捆它們。”

“捆他自己。”

“我明白了,繩子紮在腰裏,下到懸崖上,用十字鎬去抓那條不馴服的河。”

“丫頭你真聰明。”

“他衝向河,河也衝向他,他拿的不是劍是十字鎬,兩把劍交叉,衝向他的不是牛,是一條咆哮如雷的河,太絕了,比西班牙鬥牛士還要厲害。”

“我兒子不是大板牙,他的牙很整齊,又結實又整齊,你不知道我兒子的牙齒嗎,你應該知道他的牙齒。”

“他牙齒不錯。”

丫頭被這話嚇一跳,臉又紅了。

老婆子煮好奶茶,她們喝奶茶,吃饢。丫頭的臉紅了好長時間。老婆子說:“你其(吃)你其(吃)。”丫頭吃饢就想起小夥子的牙齒,心就亂跳,她真擔心心會跳出來。可她餓壞了,她不能光喝奶茶呀,她又緊張又興奮,吃得反而快,一口氣吃了三個饢:“我吃這麼多,我們全家才吃這麼多呀。”

“摸摸你的肋巴。”丫頭摸一下沒摸出什麼。“肋巴鼓起來沒有?”

“沒有。”

“肋巴沒鼓起來算什麼飽,再其(吃)點,再其(吃)點,其飽。”

“我吃不下啦。”

“肋巴沒鼓起來麼。”

“我的肋巴從來沒鼓起來過。”

“你媽就這樣養你嗎?”

“城市的媽媽都這樣養孩子。”

老婆子沒去過城市,她想像不出肋巴沒鼓起來的孩子怎麼能長大?他們一定缺點什麼。眼前這個丫頭身體健康,老婆子實在看不出什麼破綻。

“我兒子喜歡你這樣的城市丫頭。”

“他有魅力。”

“他力氣是不小,可我們是窮人,窮人力氣再大也不頂用。”

“他力氣大也很有魅力。”

“也許有你說的那個魅力,他身上好東西多啦。”

“他什麼時候回來?”

“這可說不準,活兒幹完就回來,你不著急吧?”

“我不急。”

“你等等,有些男人不值得等,有些男人值得你等一輩子。”

“現在已經沒有這種人了。”

“你不是從烏魯木齊來了嗎。”

“你在抬舉我。”

丫頭身上發熱,用手摩挲大衣扣子。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肯解扣子,解開扣子心就會跳出來。”

丫頭吃驚地看老婆子,好像她是個巫婆。

“我做丫頭時心跳得比你厲害,衣服根本兜不住。”

“那怎麼辦呢?”

“用繩子呀,用麻繩一道一道纏住胸脯去見心上人,纏得越緊,心跳得越猛,就像一匹野馬。幸虧在野地裏,遼天大野,讓它跳個夠。”

老婆子拍著她幹癟的胸脯,那兒凹下去一個坑,那兒確實有過一顆很大的心。

“它跟一匹馬似的讓老頭子騎走啦。”

丫頭瞪大眼睛,看著老婆子,又看著自己的胸脯:“我這兒能跑出一匹馬嗎?”

“女人那裏都有一匹馬,能讓馬跑出來的人可不多,好多馬都窩死在裏邊了。”

“我要讓它跑出來。”

“把它全交給心上人,讓心上人牽走你的馬。“老婆子那麼瘦,就像大火焚燒過的樹。“我又老又醜,我的樣子挺嚇人。”

“你確實跟一般老太太不一樣,她們保養得很好,上了年紀,風韻猶存。”

丫頭邊說邊脫大衣。

牆壁灰暗,沒有丫頭要找的衣架或掛鉤之類。“我給你拿著。”

老婆子把白毛大衣放在膝蓋上,捋一下,就像抱了一隻大綿羊。“這麼好的皮子,花不少錢吧:“我哥從澳大利亞買的。”

“外國貨,貴死了,貴了好哇,跟雪鳥似的。”

“你知道雪鳥?”

“我咋不知道,這裏人人都知道,我兒子告訴你的吧?”

丫頭點點頭。

“我兒子是個誠實的人,你這麼漂亮,很難聽到誠實的話。”

“我很幸運我聽到了。”

“這正是我不放心的地方,他給你講的雪鳥肯定變味啦。”

“為什麼?”

“聽過雪鳥故事的丫頭不會到這裏來。”

那確實是個嚇人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裏雪是長翅膀的,天上的雪都經這裏落。老天爺最疼愛的寶貝女兒也要下來。她可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公主呀。老天爺嚇唬她:“下去就沒命啦。”老天爺說的可都是實話,下去那麼多雪,沒見回來過。

小公主看著外邊飛翔的雪花,羨慕得要死。那些雪在天上時都是一大堆一大堆,往下一落就成了光彩照人的鳥兒,落在地上又變成一簇一簇的花。

小公主再也不想在天上呆了,老天爺的話她一句都聽不進去,一個人在天上美有什麼意思?小公主縱身一跳,就從天上下來了。

老天爺氣歪了嘴,就放出風把雪吹碎。風越大,雪越好看。離大地很遠,小公主就成了花。

雪在地上呆了整整一個冬天,在雪的夢幻裏,它們還有一次開花的機會。在我們新疆,這個夢想不算太難。冬牧場裏,鮮花不是壓在雪底下嗎。隻要不出意外,春天來臨那一天,花兒會直接從積雪裏長出來。可春天一到,從天山裏竄出一條冰冷的大河。牧人的羊群全被凍死了,馬大聲咳嗽喘不過氣,開天辟地以來誰也沒見過這麼暴烈的河,河裏翻滾的不是浪花,是大塊大塊的冰,硬得跟鐵塊一樣,前呼後擁,轟隆隆鋪天蓋地響徹著一個可怕的名字“奎屯奎屯”。奎屯這個詞兒是人們失魂落魄喊出來的。人們躲在地窩子裏不敢動,這個恐怖的詞傳遍大地。

在那個春天,雪孕育出鮮花的蓓蕾,雪僬悴不堪,她要使出全部力量給她的美長上翅膀。翅膀就在她身上,她必須越過冬天到另一個季節去。跨越兩個季節的生命才能飛翔。牧人和他們的牲畜,一年四季從冬牧場到春牧場到夏牧場不停地轉場,暴風雪都擋不住他們,他們把一次次災難和災難後的喜悅看成一種信仰。他們信這個。雪也信這個。當那條凶猛寒冷的奎屯河吼叫著撲過來時,雪靜靜躺在地上,動都不動。河流掃蕩過的地方白雪變爛泥,冰渣正亂七八糟紮在泥裏還沒有化開。雪遭到了滅頂之災。

小公主是最後一個,奎屯河舉著大塊大塊的冰對她吼叫,泥點子落到她臉上,她再也沒有白臉蛋了,白臉蛋上的嬌紅也沒有了。小公主就唱起來:

我的鳥兒飛走了,我的花兒開過了,我的馬兒長大了。

小公主被冰河淹沒,變成一堆黑泥。

在大漠深處,河終於跑累了,河剛躺下就聽見小公主的歌聲:

我的鳥兒飛來了,我的花兒開放了,我的馬兒長大了。

河抬頭往四周看,它糟蹋過的地方長出了綠草,草地上開滿鮮花。河幹瞪眼沒辦法,隻好等明年給小公主抹更多的泥巴。

“泥點子濺到你的小臉蛋上啦。”

“不是泥點子,是他的孩子,我懷了他的孩子。”

“叫我看看叫我看看,我的兒子哇你真能幹。”丫頭根本攔不住老婆子的手,那雙鷹爪毫不客氣竄到她身上,捋口袋一樣把她捋一遍。

“你騙人,裏邊什麼都沒有。”

“這種事能說假話嗎?”

“你的小臉蛋真的落了泥點子?”

“你怎麼一口一個泥點子,這是一個小生命。”

“這麼說你願意要這個小生命,我還以為他蒙人家小丫頭呢。”

“他沒蒙我,他是個誠實的人。”

“我隻剩下這麼一個兒子了,我不能叫他蒙人,蒙人老天要報應的。”老婆子的鷹爪又伸向丫頭,丫頭躲一下就不躲了。鷹爪梳她的頭發,她的頭發閃閃發亮。

“這麼嫩一個丫頭,你媽媽怎麼養你的,是裝在瓶子裏嗎?”

“住在房子裏。”

“我們也住在房子裏,我們這兒的丫頭又黑又粗,跟男人差不了多少。”

“你這麼說人家。”

丫頭的嘴巴越張越大,像有人卡她脖子。“輕點輕點,嗬欠一定要打出來。”丫頭長長啊了一聲。

老婆子把她領到裏邊床上。床挨著窗戶,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窗戶,簡直是個大櫥窗,把戈壁灘和冰河全裝在裏邊了。老婆子拉開內層玻璃,擦外層玻璃上的霜,玻璃豁然大亮。丫頭的手伸過去,哎喲一聲,噗兒噗兒吹手指頭。“你別碰它,它咬人呢。”老婆子把丫頭的手指噙在嘴裏,就像一團稠厚的熱糨糊粘在手上。丫頭擔心手怎麼取出來,熱糨糊啊一聲把手指吐出來。她跪在窗前,從玻璃明亮的大眼睛裏看到了整個雪原和河穀。

天空藍得發黑,大地雪白的胸脯漸漸高起來,河穀陡峭幽深,雪光閃閃。丫頭抓緊老婆子的手,老婆子跟真正的鷹一樣,吱喺一下使盡全身的力氣。

“它們看見你啦。”

“它們在動。”

“它們會爬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