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駱駝碗
長在駱駝的膝蓋上。
孩子感到好奇,孩子就鑽到駱駝肚子底下摸駱駝的膝蓋,堅實光滑跟紅銅一樣。駱駝臥倒時先要跪下,駱駝太大了,還有一個高高的駝峰,天長日久就把膝蓋磨成閃閃發亮的銅。
比銅碗好多啦。看駱駝的老頭有一個銅碗,他對自己的銅碗不屑一顧,孩子就問老人為什麼不弄一個駱駝碗?“老哈薩才有這耐心。”
“那要多大耐心?”
“得七八年。”
“你會弄嗎?”
“誰有這麼大耐心,七八年呢。”
孩子的神情就有些異樣。老頭拍拍這傻小子的腦殼,傻小子沒反應,老頭就說:“你別指望這些駱駝,他們不會讓人得手的。”
“為什麼?”
“跟它有交情才行。”
“你跟它有交情嗎?”
“我喂它吃喂它喝還要用刮子把它弄幹淨,我他媽就是駱駝司令。場長過來看看駱駝認不認他。”
到底是個孩子,人家隻是說說,他就當真了,整天泡在駱駝圈裏,勤快得不得了,什麼活兒都幹。老頭就輕鬆多了。孩子回到家裏累得都不能動了,孩子的父親就去找老頭:“你給我兒子灌了什麼迷魂湯,給你當小長工。”
“我又沒教他吃喝嫖賭,教他幹幹活有啥不好?”父親碰了一鼻子灰。母親細心盤問,也沒問出什麼。那神奇的駱駝碗藏在孩子的心裏,孩子緊張得不得了,孩子趴在床上發抖。母親以為孩子藏了什麼東西,母親費好大勁才扳開孩子的手,母親摸孩子的胸口什麼也沒摸到,孩子的心快要從胸膛裏跳出來了。母親也覺察到孩子心裏藏著秘密,母親一點辦法都沒有。孩子還是老樣子,去給人家當小長工。
孩子可以向老頭提要求了,老頭說:“行啊,你叫吧,看它們誰願意跟你。”孩子站在院子裏打聲口哨,還真叫出了幾匹好路駝。孩子選中了最漂亮的駱駝,孩子就到大戈壁去了。
戈壁灘上有駱駝刺,孩子不是去找駱駝刺的。孩子迷上駱駝之前,跟牧場所有的孩子一樣喜歡駿馬,兒子娃娃嘛騎上高頭大馬到北塔山西邊去。北塔山與阿爾泰山遙遙相望,中間是無比遼闊的大草原,北塔山北邊也是大草原,可那地方離邊境線太近了,稍不留神就跑出去了。孩子跑出去過一回,馬是不認國境線的,馬隻認識草,馬吃飽了還要在草叢裏跑一陣子,金草地上,黃驃馬越跑越來勁就跑出去了。整個北亞草原都是一種靜悄悄的輝煌景象,孩子興奮得不得了。如果不是駱駝膝蓋上的那兩塊閃閃發亮的銅,他會一直把這種遊戲做下去的。北塔山故鄉不光光有金草地有駿馬,北塔山還有大戈壁。北塔山的南邊,無邊無際的大戈壁把外邊的世界全隔開了,千百年來多少商隊和牲畜被戈壁蒸發掉了。
孩子把這些故事講給駱駝聽,駱駝就嗚一一叫起來,跟吹牛角號一樣,那些散落在戈壁灘上的白骨嘩嘩翻滾,駱駝把它們喚醒了。駱駝昂首天外,驕傲得不得了,看樣子它的脖子還要繼續往上伸,天空低下來,太陽在駱駝蹄子底下一閃一閃,就像一塊滋滋冒火的紅石頭。
孩子和駱駝遇到了暴風雪,孩子鑽到駱駝肚皮底下。石頭都被凍裂了,老鷹被凍成冰塊從天上掉下來,孩子一點事都沒有,孩子從駱駝肚子底下鑽出來的時候一身汗氣。駱駝臥的地方也在冒氣,這不是給老天爺難堪嗎?暴風雪一下子就停在了半空,雪片跟麥衣子一樣被太陽抖得幹幹淨淨。孩子經常在打麥場惡作劇,鑽到麥衣子裏,突然跳出來把幹活的女人嚇得失聲尖叫。太陽是不會叫的,太陽慢騰騰地走著;星星升上天空,星星大起來;星星大到了孩子腦袋那麼大時星星就不動了,星星就有了光,飽滿圓潤有一股淡淡的河泥的氣息,孩子親眼看見星星怎樣變成了月亮,月亮又紅成了太陽。
孩子和駱駝回到牧場,整個牧場都轟動了,單人單騎橫穿大戈壁,他們創造了奇跡。
北塔山牧場是一個長長的大斜坡,騎上快馬跑三四天才能跑完。在長坡的盡頭,孩子看見牧人和駿馬凝固在那裏;已經是秋天了,是牧草長得結結實實的黃金季節,金黃的牧草把牧人和馬托在掌心裏,草原跟大海一樣起伏著奔騰著;孩子的眼睛睜得那麼大那麼圓,然後深下去,深下去,跟北塔山陡峭的峽穀一樣,孩子已經是少年了,是一隻雛鷹了。記得剛回到村子時,母親撲上來抱住他就哭。父親是個真正的男人,父親一聲不吭走到駱駝跟前。駱駝知道這個粗壯的漢子來幹什麼,駱駝垂下腦袋,正好跟父親的腦袋碰一起,兩個雄性十足的大腦殼默默地貼了一會兒,就分開了。駱駝再不理父親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好像在告訴父親,我沒有救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給我做伴逛了一回大戈壁。駱駝的眼神就是這意思,父親不由得發出一聲讚歎:“我操,這世界上再沒男人了。”
駱駝被人牽走了,牧場的駝隊要去運貨,羊皮羊毛羊肉被送出去,再把外邊的好東西送回來。他一直惦記著駱駝,他與駱駝的經曆被人們傳為美談,在同齡人中就顯得更了不起了。他總是到遠離村莊的戈壁灘去迎接駝隊。駱駝呢遠沒有他這麼熱情,甚至有些冷漠,好像不認識他似的。他已經是個很自尊的少年了,要是同伴這樣對待他,他早就不客氣了,即使父親也不行。他頂撞父親又不是一回兩回了,狂暴的父親發火時把小板凳摔向兒子,兒子毫不畏懼一動不動,樺木小方凳嘩啦一聲碎裂了,兒子的腦袋也開了一個大口子。父親心裏直後悔,父親嘴上罵咧咧,跟撕賴皮狗一樣撕開撲上來的妻子,妻子又哭又叫,父親把這瘋婆娘推開,父親出門就撕下一大撮頭發。父親再也不發火了,父親也明白了,大戈壁和駱駝早就給兒子傳授了大地的秘密,他這個父親有什麼辦法呢。
孩子在駱駝跟前遭到冷遇。駱駝在暗示這個傻小子,這沒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去了一趟大戈壁嗎。傻小子還真傷心了。傷心的小男子漢是沒有地方流眼淚的。北塔山有烈風有毒日,人們的眼窩子滾燙滾燙的,淚水是流不出來的。他擦一下眼窩子,他再也不到駝道上去了。
他跟大人一樣卷一根莫合煙,靠在村口的沙棗樹上,望著藍天一口一口吐煙團。旋風跟渾濁的河流一樣奔馳在藍天深處,旋風很快就消失了。一根莫合煙也抽完了,開始抽第二根,他就不看天空了,他往地上看,看大地上的牧場、莊稼地、林帶那邊灰黃的大戈壁。他發現戈壁是有盡頭的。戈壁就這麼奇怪,你走進去它就大得無邊無際,你在遠處看,就能看到它的邊。
駝隊就這樣出現在村口的大道上,那股嗆人的味道跟煙草一樣讓人興奮。他跟見了老朋友似的在駱駝腿上拍一下,他的腦袋跟駱駝腦袋碰在一起,他擰住駱駝的嘴巴,熱乎乎的厚嘴巴,把他的手都融化了。好多年後,他已經成了已婚男人,他才知道這種肉乎乎的感覺對男人有多麼重要。那是他少年時代的最後時刻,血液在胸中不停地爆炸,無數的翅膀在扇動,鳥群,巨大的鳥群從北亞草原飛過來,覆蓋了北塔山,北塔山縮成小小的一團,完全消失了;少年時代消失了,少年的驪歌留下最後的旋律,上升、回旋、遠去,從南到北,從東往西,從天空到大地,最終都要回到顫抖的手裏,回到熱乎乎的駱駝的厚嘴唇上。那時候駱駝碗就已經出現了,他已經做出了這種大膽的舉動,他捧著駱駝的大嘴巴,就像捧著一隻碗,盛著奶子的滾燙的大碗。他的手被融化,又複原,他的手跟魚一樣從駱駝碗裏遊出來,駱駝很從容地告別了他。
那確實是一次告別。大戈壁要修公路了,千年古駝道永遠要消失了,獨身穿越戈壁絕境的駱駝有了大用場,它帶著修路的人跑東跑西,半年後公路修好了,駱駝全被派到更偏遠的地方。他怎麼能忍心讓駱駝落在陌生人手裏呢?駱駝快要出村子的時候,他把刀子攮進駱駝的屁股,駱駝嗷一聲就吹響了悲壯的牛角號,震天動地的牛角號把大家全嚇傻了,駱駝一路狂奔衝向大戈壁。場長氣壞了,場長一定要重重地處罰這個傻小子。他根本聽不見場長喊什麼,他舉著血淋淋的手問那個老駝夫:“爺爺,我是不是犯了罪?”
“它會成為一隻野駱駝。”
“它回不來了呀!”
“回來幹啥,戈壁灘才是它的家。”老駝夫年輕的時候也幹過這種事。“受傷的駱駝要狂奔一個禮拜,傷口把刀子化掉,刀把跟果皮一樣,呸,吐到地上,結上痂就沒事了,”老駝夫太喜歡這個傻小子了,“這一招是學不會的,這是天性呀傻小子,你會走運的。”
他已經是個相當老練的牧工了。他總是把羊群趕到常人不能去的地方,道理很簡單,那些地方有最優質的牧草,一個泉眼就能在絕境裏澆灌出一片仙境。去仙境的路是很凶險的,人畜隨時會丟掉性命。夏天難不住他,他總能找到泉水,好像泉水裝在羊皮袋子裏帶在他的身上,他的羊群絕對相信他。動物有著比人更強烈的記憶力,帶它們吃上兩三次好草,它們就相信你了,吃再大的苦它們都跟著你。最難熬的是漫長的冬天,牧工們總是到牧場周圍放放牲畜就行了,誰願意貼上自己的小命去大漠裏冒險呢?據說阿爾泰的蒙古人哈薩克人才冒這個險,他們從來不委屈自己的牲畜,再惡劣的天氣,他們都要讓牲畜吃上鮮草。他總是把他的羊群趕到大漠深處,遇到暴風雪,他就躲在大石頭後邊,羊跟他一樣也躲在石頭後邊。羊是凍不壞的,羊隻要吃飽,那身好羊毛就是一團白色的火焰。主人就不行了,主人身上披著光板羊皮襖,那畢竟不是他身上長的,奶疙瘩和饢餅子跟冰塊差不多,他隻能一口一口抽莫合煙,兩根莫合煙是不夠的,他裝了滿滿一飯盒卷好的莫合煙,他吐出的青色煙團攪在雪霧裏,新鮮得不得了。他抗住了嚴寒丨繼續趕路。有好幾次他遇到了野駱駝,他們相逢在密匝匝的駱駝剌叢裏,他手上臉上全是血,駱駝刺跟利箭一樣嘩啦啦射過來,駱駝流過血,駱駝可不忍心讓他流血,駱駝舔他臉上的血,他一把攥住駱駝的舌頭,他的手再也融化不掉了……駱駝肉顫抖著,讓這個男人感受整個大地的肉體,肉肉的、肉肉的,一身好肉肉啊,駱駝喚醒了他的手。
他愛上一個丫頭時,他的情敵都感到害怕,他的情敵可不是一個,那些人太了解這個家夥了。如果說趕著羊群去放牧是因為他太老實太善良,跟動物建立了罕見的友情,那麼打獵就不同了,一個男人的狠勁很容易在打獵中體現出來。幾個人去打黑熊,受傷的黑熊逃掉了,有兩個膽小鬼就別指望有什麼收獲。再說了,受傷的猛獸有極強的報複心。等它歇過勁舔掉傷口的血跡就不逃命了,它會主動來找人。這個凶悍的漢子不顧大家勸阻,一個人提著槍去追趕受傷的熊,三天後馬馱著熊回來了,他在後邊遠遠地跟著,他實在是走不動了。人家圍著丫頭獻殷勤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著,好像他才發現大地上有這麼一個人,一個白樺樹一樣結實苗條的丫頭出現在世界上。他慢騰騰地走過去,他靜靜地看著這個丫頭,他隻說了一句話:“我要蓋一棟房子。”
“你想蓋就蓋,關我什麼事?”
“給你蓋呢。”
“你神經病啊。”
“我要跟你一起住呢。”
大家全都笑了,丫頭都笑出淚來了,“薩郎即傻瓜、苕子即瘋子、神經病。”
隨你怎麼說吧,他才不管呢,他在山的陽坡找一塊好地方,弄得平平整整,紅柳條子紮上了,泥巴抹上了,土塊打出來了,曬幹了。真是個薩郎呢,不要別人幫忙,父母親都不要。父親已經不會發火了,可父親有時要勸勸兒子,不要這麼傻,要惜自己的力氣,用完了就沒啦。這個薩郎根本不聽老人的話。老人嘛,老啦,渾身的力氣耗光了,就不願意看人家用力氣。這個薩郎把他的力氣灌注到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那丫頭遠遠地看著這裏,丫頭已經聽到一些風聲,她本來打算遠遠看一眼滿足一下好奇心,她的眼睛一下子被屋子吸引住了,她的腿不聽她的了,她走過去,問都不問抄起家夥忙起來。薩郎一點也不傻,他好像知道丫頭要來,屋子裏的細活全給她留著,是那麼心安理得,丫頭無法拒絕。他們忙了整整一個禮拜。不嫁給他還能嫁給誰呢?這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情。
傻小子娶俊媳婦,會發生許多故事,比婚前的交往更精彩,比結婚的場麵更熱鬧。誰不願意欣賞精彩熱鬧的故事呢,北塔山牧場的人們也不例外,何況他有那麼多情敵,那些人賊心不死啊。讓他們興奮的是新郎還是老習慣,一大早趕著羊群出去,太陽落山才回來。北塔山與阿爾泰之間的天堂一般的金草地他肯定是要去的。更讓人興奮的是新郎還要去大戈壁,戈壁深處那些星星點點的草地強烈地吸引著這個傻乎乎的牧工,他對羊群的熱愛好像超過了對妻子的愛。有人當著妻子的麵強調了存。
“不放羊我們吃什麼?”
“沒必要跑那麼遠嘛,多危險呀!”
女人的心懸起來了,女人坐不住呀,女人畢竟是女人嘛,女人心亂如麻的時候既可愛又軟弱。女人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天,蒼天會保佑丈夫的。女人的目光回到地上時女人一下子就清醒了,她再也不理客人了,也不管人家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有多尷尬。她從牲口棚裏端來一堆熱騰騰的牛糞,跪在地上擦啊擦啊,丈夫歸來的那條小通道一下子亮起來,跟鑲上玻璃似的。客人搖頭歎氣。
“鋪上磚不就行了嘛,鋪石頭也行啊,至於這樣嘛,跟日本娘兒們似的。”
一腳一腳踩實的土路反複打磨,亮晃晃的。女人又把屋子擦了一遍,身上全濕透了,透過汗的身子輕爽得像早晨的風。女人哼起了《白天鵝》,草原上的白天鵝,從阿爾泰山到北塔山,金色草原上的白天鵝就是牧人的妻子啊。馬揚起蹄子馬要吃了那顆肥壯的太陽。女人啊,女人,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擦著牆壁,厚厚的牆壁是紅柳條子紮起來的,是用泥巴糊起來的。女人的額頭貼著牆壁,丈夫的手印顯出來了,女人用手指劃一下,女人慢慢退出來,退到院子裏,女人再也哼不出《白天鵝》了,女人的胸腔裏彙聚了所有的牧歌。馬揚起蹄子馬就能吃掉那顆雄壯的太陽,白樺樹和紅鬆把樹根上的力量使出來,就能把北塔山扛在肩上,讓白雲停下來;羊羔一樣的白雲停在哪兒,哪兒的人就有好日子。
這個瘋女人,把整個房子舉起來了,從遠處看,房子就在她手上,她舉著雙臂站在院子裏使出那麼大的力氣。那個給女人動壞心眼的男人親口對大家說的,也是大家親眼看到的。從北塔山上往下看,房子就在女人的手上,女人舉著一個大箱子在草原上走呢。“她想男人了。”
“她想自己的男人。”
“她男人又不在北塔山,她男人在戈壁灘上呢。”
“好女人啊。”
“是他媽房子好。”
“你們都錯了,你們還記不記得他當年趕走的那匹駱駝?”這顯然是個有心人,這個有心人一邊說一邊喝著酒,也不敬大家一杯,就這麼對著酒瓶吹喇叭,“那駱駝他媽成了野駱駝,我他媽追了一個禮拜才追上。”
“後來呢?”
“後來他就醉啦。”
大家轟一下全笑了,這個醉鬼一瘸一拐的,不笑他笑誰呀。他太可笑了,野駱駝與人家兩口子有什麼關係。
“怎麼沒關係?你們沒看見他跟駱駝的親熱勁兒,野駱駝啊,親熱了野駱駝再去親熱女人,嘖嘖嘖。”
“我們也親熱我們的馬,這家夥喝多了。”說是這麼說,可野駱駝的存在是不用懷疑的。
沒有桃色事件的故事是令人失望的,北塔山牧場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細心人很快就發現這對夫妻的長相越來越像,幾十年的老夫妻才會出現這種情況,出現在少年夫妻身上簡直是一個奇跡。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那女人有了孩子。可怕的事情一個接一個。孩子剛斷奶,野駱駝來到他們家,大家都看到了野駱駝閃閃發亮的膝蓋,那是野駱駝耗盡心血打磨出來的紅紅的銅。駱駝老的時候就這樣報答它的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