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而夢想能夠實現,一定是一個非常幸運的人。

後來幾十年過去了,母親卻一直記住了那年春天,和火柴廠聯係在一起的春天。

從那個春天開始,李家有持續兩年的大發達,是個鼎盛期。

李玉樓的事業達到了高峰。

鄉下的各項收成都不錯。那一年裏,整個都是風調雨順的,莊稼長得特別好。莊稼長得好,租子收得也就格外好。農戶們也都是高興的。既然多收了糧食,租子也就交得痛快。甚至,把陳年的欠賬也都還清了。從內心裏,他們還是感激東家,讓他們租種了田,得到了糧食。雇傭們同樣如此,他們的工錢也漲了,分到的份子糧也多了。而在城裏的商鋪,生意興隆,無論是綢布莊,還是米店,或是雜貨店。更重要的,是火柴廠的生意真好。雖然縣城裏已經有了電燈,但是隻是很少有人家才用上。而且,洋火的用途是最廣泛的。抽煙、燒灶、點香……沒有了火柴,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而他們家生產的火柴,很快就行銷了全縣。而且,都行銷到了外縣、外省……

李玉樓那兩年裏,完全撲在火柴廠上,忙得不可開交。

一忙,他連兒女的事都顧不上了……

戰爭

太平的日子總是短暫的。

關於戰爭,人們還是懷著一種僥幸心理。感覺上,他們已經躲過去好幾次了。戰爭都是發生在他們的周圍,很快就平靜了。他們這裏像是一個孤島,或者說像是個世外桃源。日本人在很遠的北方,或者是在內陸更縱深的地方。同時,內戰卻並沒停止,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一般的民眾對於國內的混戰,基本是一種麻木的態度。政府軍和軍閥,地方民團武裝,土匪,共產黨的武裝……各種勢力,互相製約,又互相爭鬥,糾纏不清。有時內戰的雙方,卻又同時在和日本人打(普通民眾並不懼怕內戰的雙方,但懼怕日本人。日本人是外族人。他們打進來,是要亡我們國家的)。

大家都盼望能停止內戰。

但是,願望與現實總是相悖的。願望是那樣的無望,而現實是那樣的紛亂和殘酷。總之,那是一個很混亂的年代。人們看不到秩序。

沒有人可以一直擁有好運氣,一個地方也一樣。戰爭終於還是來了。戰爭首先是打到了縣裏,正規軍進駐了。他們打到這裏就不走了。他們需要休息。他們一休息,城裏的人就遭殃。普通民眾當然在看新鮮的同時,受到了很多的騷擾。而商戶們,則要捐錢捐物。母親說,她父親作為一個地主上的有錢人,自然也少不了捐錢。而且,一捐再捐。

到處是人心惶惶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再說,再多的錢,也不夠捐的。說起來,她的父親李玉樓在縣裏也是個人物,和軍隊上的人,也有熟悉的關係。可是,軍餉吃緊,就顧不得情麵了。更重要的事,哪個當兵的會和你講情麵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駐紮在這裏,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麵。他們是拎著自己的腦袋走路的人。他們豪邁大氣,粗俗直爽。他們有話直說,從不拐彎抹角。對待生意人,他們也從不手軟。

首先受影響的就是綢布店,生意清淡。既然打仗了,誰還會買綢布呢?影響更大的,其實是火柴廠。外麵的木材和化工原料運不進來,這裏的成品也銷不出去。李玉樓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因為剛打發走了一批部隊,不過十天二十天的,就會又來一批。如此幾番下來,誰能撐得住呢?

再後來,部隊駐紮進火柴廠。好幾個車間,成了軍官們的住房和指揮部。整個火柴廠,一下子就變得亂哄哄的。無奈之下,李玉樓隻好把洋火廠暫時停產了。

因為城裏沒有什麼值得操心的,所以他帶著陳美蓮回到了李家莊。鄉下比城裏要太平些。同時,我的母親也念不成書了。她的父親李玉樓不讓她念了,兵荒馬亂的,不安全。

他們一起回到了李家莊。

雖然回到了李家莊,但是,每天都能聽到關於戰爭的消息。有時,消息說戰爭已經遠去了,可是,才隔了三、五天,就又能聽到遠處的槍炮聲。一會說國民黨的部隊打勝了,一會又說是共產黨的部隊打勝了。消息的變換,比風向調轉得還要快。沒有人知道,哪個消息是準確的。或者,隻能從此消彼長來判斷。部隊的來來往往,更換得非常勤快,走馬燈一樣。國民黨的軍隊走了,共產黨的部隊跟著來了;共產黨部隊走了,國民黨的軍隊又來了。附近的人家,有人參加了國民黨部隊的,但也有人投奔共產黨的。是是非非,很多人也說不明白。說到底,對相當一部分人來說,當兵不過是混口飯吃。當然,早些年,真要參加共產黨還是相當危險的。有人被抓住,是要殺頭的。母親說,她的父親李玉樓是看過“殺頭”的。有一個,還是他的朋友。

那時候的共產黨,是被稱為“赤匪”的。

可是,任何事情都是會變的。共產黨的影響終於越來越壯大了,氣勢如虹,勢不可當。相反,國民黨的執政越來越讓人失望。從上麵,到下麵基層的縣黨部,都是腐敗不堪。物價飛漲,民怨沸騰。兩下的部隊打仗,政府軍吃的敗仗越來越多。一些民眾心裏的天平,發生了傾斜。人們希望改變。既然蔣介石總統領導下的國民黨把這個中華民國弄得亂糟糟的,不如換人來治理。而共產黨,正在許諾給貧苦人一個天堂。那天堂,是無比的動人,非常令人神往。母親說,對自己家而言,他們還是希望社會是穩定的。道理很簡單,他們是有產者。雖然他們也知道,所謂的“共產共妻”純粹是子虛烏有,但是他們仍然不希望“變”。社會動蕩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況且,日本人還在中國打。內憂外患。大家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

關於李家文,家裏終於聽來一些消息,說他參加了共產黨。他並不是參加共產黨的部隊,而是去了紅區。他去當文化教員。也有人說他是到了武漢後,又輾轉去了上海,去了香港,還有更離奇的,有人說他去了俄國(蘇聯)。不管是哪一種,家裏人倒也放了心。參加共產黨,倒也沒那麼可怕。據說有人家裏,既有參加國民黨的,也有參加共產黨的。倒是李家武去了北平後,讓人不放心。因為日本人打近了,他們隻好轉移到了內地,去了重慶,又去了雲南。總之,是到處流亡。

滿世界都不太平,讓人擔心。隻是淤龍口這一帶還好,到底是因為荒涼,偏於一隅。但是,一切都隻是時間問題。終於,戰爭在沒有先兆的情況下突然發生了。說是沒有先兆,但實際上很早就有跡象了。因為在發生的前幾天,就有人看到一些部隊經過。消息是從二十裏地外的一個村子傳過來的,說很快就要有一場大戰即將發生。有老百姓說,那支部隊人數很多,行軍時,從一個村子經過,整整是一個晚上的腳步聲。其實也不止是腳步聲,還有馬匹和槍炮輜重。從那嚴明的紀律來看,應該是共產黨的部隊。奇怪的,那個漆黑的晚上,據說連狗都不叫一聲。有人家說早晨起來發現一堆南瓜沒了,卻在門檻上發現了五塊錢。除了這五塊錢外,以及路上留下的紛亂的腳印和車轍,別的一切痕跡都沒有了。一個人影也不見。前一個晚上,人們所聽到的,仿佛隻是一場夢境。

連續多少天,一點動靜也沒有,大家都以為這事過去了。又過了幾天,人們看到了飛機。巨大的轟鳴聲,把所有的老百姓全從房間裏趕了出來,抬頭張望。母親說,就連她的祖母也出來了。一共是三架,在天上很穩重地,緩緩地飛過去。它們的機身的一側,繪著青天白日旗。“這是什麼鳥?”祖母的這句話,後來流傳了好多年。

三隻大鐵鳥發出的聲音,把許多人都嚇壞了。他們不知道這東西怎麼會飛在天上,不知道它是否預示著什麼災禍。那聲音太大了,把他們的耳膜都快震壞了,飛機都飛遠了,可是他們還是一直耳鳴著。以後的好幾年,他們一提到這三隻大鐵鳥,仍然是會津津有味地提起來,仿佛就像發生在前一天一樣。他們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東西。盡管是戰爭,但他們也算是開了眼。

讓他們開眼的事情還很多,就在飛鳥過去的第四天的一個下午,黃河的南岸突然傳來了爆炸聲。聲音大得讓他們說話要大聲喊,才能聽見。他們從來沒有聽到那樣密集的炮火。那炮火的聲音,比飛機的轟鳴聲要大得多。母親說,她的祖父和她的父親都跑了炮台上,向黃河南岸張望,看見了騰起的無數的白煙、黑煙和灰煙。他們沒有敢在上麵多呆,因為爆炸聲太強烈了,感覺到整個大地都在抖動。他們感覺高高的炮台,都要晃塌了。有兩次,炮彈呼嘯著,就落在離村子不遠的某處玉米地裏,把一大片玉米都炸倒了。玉米杆支離破碎,慘不忍睹。而且,還留下了一個半人深的大坑。以後許多年,那個彈坑還在,積了許多水,甚至後來還生出了許多尾小魚來。

感到恐怖的不僅是老百姓,還有村裏的所有牲畜。母親說,家裏的母雞們整整兩年都沒有下蛋,懷孕的母牛都嚇流產了。她還養了一隻小狗,在炮彈的轟炸聲中嚇得逃跑了,跑得無影無蹤,從李家莊徹底消失了。這讓母親後來牽掛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些傷心。那是一隻很可愛的小花狗,黑白相間的。說不上來是黑狗長了白花呢,還是白狗生了黑點。

炮火一直在持續著。所有聽到的人,全都是提心吊膽的。誰也不知道,戰火會不會直接燒到村子裏來。畢竟,戰場就在黃河的南岸。有一段時間,槍炮聲有所緩和。甚至,有一袋煙的功夫,甚至是死一樣的寂靜。有人猜測可能雙方的部隊已經休戰了,要麼是勢均力敵,要麼或者是另一方已經敗下來了。然而,到了晚上,槍炮聲又再次響了起來。

母親說,事實上那個夜晚非常美好。天黑黑的,泛著一些藍色(我想,那顏色應該是想像出來的,或者,隻是一種錯覺。要麼,就是天還沒有完全黑透),許多星星閃耀著。西邊的半空上,掛著一鉤淺淺的,有些淡黃色的月牙。就在家家戶戶剛點上油燈,坐在桌上準備吃晚飯的時候,槍炮聲再次響起來。槍炮聲一響,很多人家嚇得不敢再吃了,紛紛滅了燈。或者,就在黑暗裏把稀飯喝完。生怕那些槍彈,會朝著這邊的燈火飛過來。

春夏季節裏,所有的飛蛾都是朝著燈光方向飛的。但是,槍彈畢竟是槍彈,不是飛蛾。一直到了半夜,槍炮聲才終於再次停下來。整個村莊裏的人,都是太平無事的。到了第二天早晨,天都大亮了,槍炮聲也沒有再響。甚至,太陽都有一竹竿那樣高了,黃河南岸還是靜悄悄的。母親說,她父親打發人去看,家裏卻沒一個人敢。後來他自己親自帶了三個雇農,前去探看。——家裏原來雇傭的三個槍師傅,早都離開了。因為發生了戰爭,強盜仿佛倒銷聲匿跡了。他們老遠就看到了廢棄的戰場,到處橫亙著屍體。血肉橫飛,肢體淩亂。一些烏鴉在那些屍體上,跳躍著,尋找著合適的肉吃。天空中也盤旋著一兩隻禿鷲,它們以極高貴的姿態,在上麵翱翔著,以一種優雅的態度,耐心地俯視著下麵的盛宴。它們不會和烏鴉計較,那些都是一些飛得不夠高的家夥。它們知道,這些“戰利品”最後真正是屬於它們的。而且,等待的時間越多,味道越鮮美。

李玉樓不敢走近,強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他活了那麼大的歲數,從沒見過那樣慘烈的。到處都是血,一不小心,就踩一腳。

四下裏很靜,而戰場上的硝煙,好像還沒有完全散去。一些臨時搭起的工事,基本破壞幹淨,一些丟棄的物資還在燃燒,冒著滾滾的黑煙。母親說,她的父親看了那些屍體以後(有些肚腸都拖出來了,有時腦漿迸出來了),當時就吐了。他坐在一處彈坑上,哭了起來。隨行的三個雇工,都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哭,而且哭得那樣傷心。

這件事對她的父親影響很大,母親說。回到家裏後,他很長時間不說話,飯吃得也很少。他說他一直是惡心的,胸口堵得慌。有時,半夜裏還做惡夢,驚出一身的汗。誰也想不到,他在外麵給人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的形象,內心卻是那樣的虛弱。

正是春天,天氣越來越暖和了,南風吹在人的身上,讓人感覺像有無數的小蟲子在爬。幾天南風一吹,人們分明聞到了一種特別的味道。又過了幾天,人們看到有一支軍隊過來了,在打掃戰場。有人說,從衣著上看,那是共產黨的隊伍。那些人在掩埋陣亡的屍體,有敵方的,也有己方的。他們把墳墓分成兩塊地方,相向而立,像是還在對峙著。於是,黃河的南岸,有了無數的饅頭一樣的墳包,遠遠地,就能望見。

不好的消息,卻並沒有停止。又有消息說,日本人要到這邊來了。日本兵的厲害凶狠,他們是早有耳聞的。見到男人就殺,見到女人就奸。而且,他們不分男女老幼。說不定,他們對別的動物反倒仁慈一些。唯獨對人,他們是見一個殺一個。他們一個個都是殺人魔王。他們是鬼子。鬼子們殺人,已經殺紅了眼。隻有不停地殺人,才會獲得快樂。如果日本鬼子來了,大家都要做好逃跑的準備。尤其是女人們,早早就準備好煙灰一類的,好隨時把臉上塗髒。她們下了決心,就算是死,也不能落入到日本鬼子的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