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碾砣那大娘就像什麼也不幹,專門注意著他似的,什麼也瞞不過她的眼睛。她猜得還真準,“躲計劃生育的!”本來嘛,這不大的天地裏,能分散她注意力的事情太少,而越是偏僻就越容易滋生想象力,加之半個多世紀的閱曆,分析起身邊的事情來還有個不準啊?

來水運山窩棚裏躲計劃生育的是菩薩蠻的妹妹賴福玲。她在生了兩個女孩之後又懷孕了,但肚子還不怎麼顯,顯了就不容易出得來了。

在此之前,老河子和菩薩蠻一起來關心過他一次,給他送來了煎餅,還有一封退稿信,那是縣城的那位作家推薦了他的詩讓人家給退回來的。老河子吹捧說:“這封信上印著編輯部呢,真是比鄉政府的信封還高級啊!信是人家親筆寫的呢,那就比鉛印的要親切,你還認識劉玉堂?寫小說的那個?還寫電視劇什麼的?他寫的那個電視叫什麼名字來著?那天正放著,好家夥,一下了停了電,是哪一天來著?正喝著麵條兒呢,那麵條兒……”

水運山讓他一吹捧,腦瓜兒一熱就不計前嫌了;加之這山上太寂寞,很少有人跟他說話,猛丁見著親近點兒的人也確實容易動情。他就拿出那包紅絲線、綠絲線給了菩薩蠻。菩薩蠻想了半天沒想起來,他還在旁邊兒提醒呢:“你忘了?我在你莊上學,那天晚上看電影……”

菩薩蠻“噢、噢”著想起來了,臉紅了一下:“你還留著啊?”就回憶起了她結婚前後的情景,“那時候,你最愛吃我攤的煎餅了,說是煎餅卷豆沫兒,再用紅辣椒一抹,真跟共產主義差不多啊!我妹妹比我攤的還好呢,又酥又薄,薄得都透亮,你倆還是同學不是?她就不如你會寫詩……”然後又敘一番手足之情,闡述一通“親不是錢買的”真理,就求他幫幫忙,讓賴福玲來躲躲。水運山麵不辭人,嘟囔著:“出了事兒,我可不負責!”

“那是!萬一讓人看見了,就說你倆是兩口子!”

水運山就來了積極性。他不愧是寫詩的,馬上就有浪漫主義產生出來。他對“兩口子”這個詞兒感興趣,覺得挺刺激,很新鮮,很夠味兒,便滿口答應:“行!”

她來了!這是個三十歲的小婦人,豐腴、白嫩、柔潤,皮膚透著光澤,眼神有點兒憂鬱。哪本書上寫的來著,你得憂鬱啊!你不憂鬱怎麼能有魅力?所以西施肚子疼就比不肚子疼還讓同性妒嫉!你沒法想象這個連續生育的女人還會這樣豔麗。這當然就與生活不錯有關,也許是懷孕所致。她見他看她的肚子,臉上紅了一下,嘴卻很大方:“看啥?沒見過呀?”就弄得他有點不好意思。

他將那間書房騰出來讓她住了。他還要在那小廁所的旁邊用樹枝再擠出一個然後貼上“男”、“女”的紙條呢!她製止廣:“一家人還用得著兩個呀?還能一塊拉屎撒尿啊?”

這女人說話很粗。生過孩子的女人說話都很粗。他覺得漂亮女人說粗話挺好玩兒,也挺好處,跟她說話就不一定格外注意。

她做飯的水平還不錯,水運山每次下工回來都有現成的飯菜等著他,就是用水費點兒,他就一天挑兩擔水了。

兩人一桌吃飯的時候,免不了要開點小玩笑,回憶一番中學時代。有一個學期,他倆還同過桌呢!賴福玲不讓他觸著她,在桌子上劃了一條線,他胳膊肘偶爾過了線,她就抗他一膀,抗得他臉紅脖子粗。他想起那個情景獨自笑了。

“你笑什麼?”

“現在還要劃線嗎?”

“劃線?”她很快也想起來了,笑笑:“當然要劃!”,說著拿筷了在飯桌上劃了一道。

“這小日子過得,咹?還真不錯!”

“誰跟你‘小日子’,你要小心,不許你動壞心眼兒!”

“也不看看自己,肚子都要通貨膨脹了,有什麼可不放心的?你男的倒是怪放心啊,來了好幾天了,也不來看看!”

她的神色方黯然了一下,小聲地說:“他整天跑外呢。”

水運山有詩道:

來了個女親戚,

忘了寫詩。

以後須注意,

僅僅是親戚。

妻子?

人家的。

兩口子呢?

是假的!

夥食倒有所改善,

也不用刷碗洗衣。

有點不對勁兒的是:

怎麼總像缺點東西?

“你感冒了?”吃早飯的時候他問她。

“沒有!”

“昨晚我聽見你咳嗽呢!”將書房隔出來的那堵牆是用秫秸擠成的,抹了一層泥,很薄,稍微有點兒動靜各自都能聽見,“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抽屜裏有清涼油!”

“沒事兒!”

“那你幹嘛不高興?臉陰著?”

—頭六四年的接

鄉村詩人

“跟你無關!”

“這就要認真談談了!咱們談談心吧?”

“不是天天都談嗎?”

“要認真地談!”

她笑笑:“談吧!”

“你幸福嗎?”

“幸……幸福?當然幸福了!”

“怎麼個幸福法兒?”

“吃的好哇!穿的也不錯,還有錢花,彩電冰箱什麼的啥都有,孩子他爹會開車;搞著個體運輸,我們家去年就是萬元戶了呢!他也怪嬌慣孩子,還教給她們唱‘我們是害蟲,我們是害蟲’(來福靈廣告中的唱詞。)呢!”

“他可真是個害蟲啊!”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這次要是生個男孩兒,也會罰你們個傾家蕩產對吧?”“錢是他掙的,隻要他願意!”

“要是生個女孩呢?”

“那就再生!”

“我對你很失望!”

她有點著急:“為啥?”

“看著像怪有水平似的,其實很寥寥!你已經不是你了,充其量隻是一架造孩子的機器而已,能造機器人當然不錯,可惜不是!所以幸福的人都是陰暗的壞家夥;都是害蟲!這一點定了!”

她無力地說:“你是眼紅呢!”

他生氣地說:“不談了!”說完挑水去了。碾砣那愛管閑事兒的老太太觀察得還挺仔細,還看出他臉色不怎麼對勁兒,就問他:“怎麼了?吵架了?人家正在難處,你讓著點兒,咹?”

“難什麼?人家很幸福呢!”

“你不願意她幸福?”

“我看著幸福的人就惡心!”

那老太太就直嘟囔:“是怪惡、惡心!那個女的怪脹飽是吧?別人給她耽著心,她自己倒幸福?躲到這兒幸福啊?幸福也不能說幸福啊!”

水運山和賴福玲有一天多沒說話,要不是來了個果樹技術員“順便來看看”,他們還會繼續不說話下去。那個果樹技術員是剛分配來的大學生,有誌於改變沂蒙山貧困麵貌並暗自下決心要在專業方麵有所建樹,就經常下來走走。上次水運山去縣城買樹苗的時候認識他,他到山那邊的果園裏去來著,順便再來拍過電影的陰麵看看。水運山從發揚革命好傳統的角度以拍過電影的名義,讓他考慮影響對此山有所照顧來著,他就有印象。他近視,戴著眼鏡,他見賴福玲肚子開始通貨膨脹,兩手一抱:“恭喜恭喜,我們的事業後繼有人了老水!這裏空氣好啊!負離子很多啊!對懷孕有好處啊!有好處!”

“父離子?可不就是父離子嗎?”賴福玲感慨地說。

水運山忙朝她斷喝一聲;“臭娘們兒家,囉嗦什麼?還不燒水去!”

那技術員擺擺手:“不用不用,隨便看看,隨便看看!”

水運山便領著他這裏那裏地看去了,他向他介紹拍電影的時候,那個不願當大爺的老頭兒是站在哪個地方說“我也是民兵啊!”來著,而高營長則說:“有你的,老同誌!”

技術員對他綠化荒山的規劃很讚賞:‘山上菠蘿葉,山腰栽紅果’?這是對的!這山陡啊,土太薄啊,重要的是植被!如果過多地挖坑栽樹就會適得其反,造成水土流失,要從宏觀的角度考慮。你的規劃好的,好的!”

技術員走了,水運山很高興地回來,見著賴福玲說:“怎麼樣?剛才這戲演得還行吧?”

賴福玲竟歎了口氣:“演得再好也是戲啊!”

能采菠蘿葉的時候,端午節就要到了。水運山采了很多,他去縣城搞了點商品流通,順便送給那作家一些。那作家見他神采奕奕,問他:“你好像有什麼秘密?”

“秘密?咱能有什麼秘密?”

“要是懷著個秘密,特別這個秘密是愛情的時候,就能寫出好詩來了!”

“您說得真好!有道理啊!可惜咱沒有!”

他將這話學給賴福玲聽,賴福玲說:“那你就懷個秘密唄,是愛情的那種!”

水運山神色一下子黯然了:“秘密是說懷就能懷上的嗎?就像懷孩子,還能隨便懷啊?開玩笑!要那麼簡單,誰都可以當詩人了!”

“你活得真複雜,其實用不著那麼多心思就能活得很好,俺那口子操他娘的王負義!”

“你幹嘛罵那個幸福的人?”

“就像沒老娘我這個人了哩,真放他娘的心!他還真是個害蟲哩!壞家夥哩!”

他反倒安慰她:“他自己帶著兩個孩子在家也是不容易啊,還跑外!”

“他有錢啊!他雇了個小娼婦給他看孩子呢!”

“也許他怕暴露秘密?你躲到這裏始終秘密著呢!誰都不知道!”

明天就是端午節了,他要她一起去碾蛇那個大娘家送些菠蘿葉過去,她說:“那不是暴露了秘密?”

“她知道!將來你生孩子的時候還要用著她!”

“你的心還怪細哩,連接生婆都找下了!”她就跟他去了。

那大娘還裝作不知道他倆的真實關係,問水運山:“這是你屋裏的呀?怪不方便的,還來送菠蘿葉!”

問了兩人個大紅臉。然後就囑咐賴福玲些注意事項和準備的東西,比方紙了,尿布了什麼的,賴福玲說:“都準備下了!”

那大娘說:“你還怪有經驗哩!”待兩人走的時候,那大娘從後邊兒又追上一句:“有這麼個小男人是怪幸福啊!”

賴福玲的臉就又紅了一下。

兩人回來包粽子。她的手很巧,包得很好看,他怎麼也不能像她包得那樣好,她便手把手地教他。她的手也很好看,很豐腴,很柔嫩,她捏著他的指頭教他的時候,感覺也不錯,她還擰他呢:“看這爪子笨的!”

兩人包著粽子說著話,她問他:“你從來就沒有秘密?”

“什麼秘密?”

“那個作家說的那種?”

“咱哪有本事有那個!咱個子矮,長了個娃娃臉,年輕的時候人家以為咱小,年紀大了又嫌咱大,莊上所有的狗日的們都把咱忽略了!菩薩蠻還管我叫武大郎呢!”

“菩薩蠻?菩薩蠻是誰?”

他不好意思地:“嘿嘿,是你姐姐!”

“你怎麼管她叫菩薩蠻?”

“不知怎麼就叫了!”

“這不好!”

他就把菩薩蠻偷線的事告訴了她,不想她很不以為然:“她那時候有了秘密啊!有了秘密手也巧了,腦子也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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