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3)

生死一念心殤盡

幸虧第二天是星期六,張躍一直睡到了中午,睜開眼睛,頭腦裏悶悶的,好像還有千萬

個瞌睡蟲仍然無休止地翻飛著,他就一直躺著,直到這些蟲子的翅膀撲棱不起來了,這才稍

稍倚床坐起身來。追憶昨晚酒桌上,在老同學徐戊寶的麵前,自己死要麵子,死要尊嚴,這

副處長的位置馬上就要沒了卻還刻意讓人家感覺自己要高升了般,這畢竟是拿屁股充大臉的

事,顯得了一時顯不了一世,內心的空虛如同腿被壓久後麻木了,伸直後,血液迅速充斥血

管壁的刺痛,一聲歎息不自覺地從口裏溜出來。

“以後別再喝這麼多酒了,”年邁的母親進入臥室,剛好聽到他歎息的聲音,“你最近很不

順利嗎?”

“哦,沒事,沒什麼……”張躍趕緊回應道,“您不用擔心,沒什麼的……”

“可是,”母親坐到了床邊,“我聽說樓下那個趙處長好像吃了很多安眠藥,從醫院回來後

,一直要自殺,好幾天了,他媳婦都在身邊守著呢……”

“哦,這樣!”張躍疲憊地聽著,說,“我這才出差回來,還沒見到趙處長呢,唉,我很理

解他啊……”

“可是,”母親焦急道,“要想得開啊,孩子……”

說著已是老淚縱橫,那混濁的淚水仿佛淌入張躍的心,衝刷著雪崩時刻自己的輕生之念

,望著母親,他竟顫抖了一下。

“叢兢呢?”張躍問,身邊的被窩裏冰涼的,看來她已經離開床很久了。

“一大早就出去了,”母親說,“她走的時候告訴我說不要叫你起床,讓你好好休息,直到

睡醒再起來吃飯。”

張躍點點頭,暗想:今天是星期六,休息日,她去哪裏了呢?

突然,手機鈴聲大叫,張躍忙打開手機,還以為是叢兢的信息,卻收到一條這樣的短信:

我無聲息地飄落,

無盡的哀傷幻化成空寂的自由,

我微笑著,微笑無根

我快樂著,快樂悲鳴

輕鬆的瞬間,

我依舊期待著,

飄然的靈魂再次綻放。

也許一抔溫馨的土壤,

裹住我的靈魂賦予力量,

生命蘇醒花兒複盛;

也許一股陰冷的寒風,

吹散我的精神分解意誌,

靈魂僵死花兒早凋。

我仍期待著,

我仍盼望著……

再見了,我人世間最好的朋友!

這是趙處長的手機號碼,張躍讀著趙處長的短信,體會著他的心情,正在疑惑最後一句話時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接著就聽到極度驚恐的大叫:“有人跳樓了!”

張躍和母親屏息靜聽,樓下一片嘈雜,隻這麼一瞬間,張躍立刻掀掉被子,向窗外看去,卻

見一群人的中間,有一個人趴在地上,他隻覺得一陣眩暈,轉身衝出樓門,向樓下飛奔而去

撥開人群,張躍衝進去,隻見一個男人趴在血汙中,雖然身體還能辨別出人的形狀,隻是那

頭部再也不是圓球狀了,倒像個鐵餅,那鮮紅的血液伴隨著黑色黃色的漿液在四處流淌漫延

。和趙處長同事二十餘年了,就這種慘狀,張躍也認得出來他的。在趙處長這不堪入目的

屍體的周圍,人越來越多,這些個男人、女人、老的、少的臉上似乎都有種扭曲的表情,憐

憫、惋惜和歎息交疊脹滿張躍的耳鼓,張躍呆愣愣地看著趙處長,大腦如同一張白紙!

忽然,一聲尖銳警笛的聲音呼嘯而來,接著傳來急刹車的聲音,把張躍從震驚的瞬間空白

喚回到現實,他忽然眼前模糊了。

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從警車上迅速跳了下來,命令圍觀的人趕快散開,然後用不到十厘米寬

的陳舊的藍色布帶子圍成了一個形似柵欄的屏障,把趙處長的屍體圈了起來。他們臉上

漠然,就像一尊尊雕塑永遠保持初始的表情。還有幾個人,戴著雪白的手套,鎂光燈在趙處

長的屍體上像閃電一樣不斷地晃過,就像那些個明星大腕出場一樣,惟一不同的是屍體邊上

沒有任何一個話筒,也許因為他的嘴已經無處可尋,無口齒漏風的缺口可供采訪。有隻白色

的手套用鑷子在血泊中撿起一張身份證,那位警察仔細看著上麵的文字。

天上的陽光明亮,朵朵不規則的白雲在空中飄蕩,就像這脫離軀殼的魂靈,但卻無能力抵擋

燦爛的陽光的傾瀉。那個警察仰起頭來,不得不手遮涼棚望向趙處長才跳下來的樓頂,接著

,他和身邊的人嘀咕了幾句:“從這個現場來看,不像他殺,這可能是自殺……”

此時,遊惠提著菜籃子來到這藍色的屏障前,一眼看到了血泊中的趙處長的屍體,一聲歇

斯底裏的慘叫劃破整個小區上空。遊惠的身體軟軟地向地麵滑落,張躍立刻上前扶住了她,

她勉強撐著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半爬到趙處長的屍體邊,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

“不是說好了,你不尋死了嗎?你早上明明告訴我說要好好活著,讓我去給你買菜,你說

好多天沒有好好吃頓飯了,可是,你……為什麼……騙我啊?怎麼就……不等我……等我…

…一會兒呢?你怎麼……就到這裏……來了呢?……你不是……答應得……好好的嗎?

她淚流滿麵,聲音哽咽到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隻有抽噎的聲音把體內那萬般沉重的痛苦

抽出來,她又向地麵癱了下去,張躍把她扶了起來,她轉身抱著張躍大哭道:“他明明說要

去上班的,怎麼就跳樓了呢……”

趙處長的屍體已經被一塊白布遮蓋起來,然後被抬上了車,幾個人戴著口罩正在收拾血腥的

現場,接著那藍布帶子屏障立刻被撤除,隨著載著屍體的車子的輪胎的滾動,趙處長所

製造的現場恢複了以往的平靜。圍觀的行人已經散去,再走來的新的行人若無其事地從那個

掩蓋的血痕邊匆匆走過,太陽依舊掛在天空中,仍然按照它永恒的軌道一分一秒地移動著

。總之,一切的一切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張躍和遊惠跟車來到醫院的太平間前,趙處長的屍體被一個陳舊的破車推著,顛簸著滾過一

個狹長的過道,然後來到了一個陰森森的房間,幾個大男人把他從那個車子上搬下來,動作

沉重生硬,仿佛搬的是一塊大石頭而不是一個人。的確,這本來就不是人,而是一具沒有思

想、沒有生機、沒有活力的屍體。接著他的屍體被拖到床上,他們全然不顧床上的草席已

經卷起正硌在腰間,皮肉相連的頭部耷拉在床邊,其中有個人發現了,便隨手把他的頭抬起

來置在床上,也不顧及脖頸已經扭曲……

在馨城這家五星級大酒店裏,在那雕花紅木屏風的深處有一個自助餐廳,這裏彙聚全世界

各色名菜,這一日是法國風情特色,每個餐桌上鋪上了法國國旗,晶瑩剔透的玻璃餐具和銀

色的刀叉下麵是那國旗上特有的法國浪漫的紅色、藍色和白色。也許這是中午,整個餐廳裏

的客人還沒有服務員多,很安靜,叢兢和徐戊寶相對而坐。

“昨晚有些亂說話,”徐戊寶微笑著說,“別笑話我淺薄噢……”

“哪裏!”叢兢道,“你還真夠謙虛的,時刻都在反思自己的言行啊……”

“咱在博士麵前,哪敢不謙虛啊?” 徐戊寶笑著說,“才女啊,我們高中的時候你是最有

靈氣的女孩子,如今依然如此啊!”

他揚揚手,服務生便推來一個精致的小車,那車上是一瓶精致的棕色酒瓶。

“我開車,”叢兢忙說,“我不會喝酒的,喝一點臉都會紅的……”

“哎——”徐戊寶笑著望了叢兢一眼說,“我就喜歡看紅色,特別是紅潤的臉色……沒關係

的,大不了我送你回去……”

說話的時候,徐戊寶眼神始終沒有離開叢兢的麵孔。

“可是……”叢兢還想說什麼,可徐戊寶已經請服務生打開了那瓶酒。

他親手為叢兢倒了一杯酒說道:“來來,老同學,我從前的夢中情人,哦,不,現在的夢中

情人,哦,一直的夢中情人,這可是正宗的法國葡萄酒,一八七○年釀製的,非常不錯的,

嚐一點點吧,好嗎?”

叢兢望著淡黃色的酒液在高腳杯裏旋轉著,就好像看著實驗室裏那黃色的培養基,麵露難色

“來,”徐戊寶卻首先舉起了杯,“為才女幹杯!”

“不敢,”叢兢說,又補充道,“不敢當!”

“來吧,”徐戊寶堅持道,“博士,我真佩服啊,想當初我大學差點沒畢業啊……來!”

叢兢麵對徐戊寶不好再去駁回他的麵子,她端起酒杯,和徐戊寶的杯輕輕碰了一下,把那杯

裏的酒送到唇邊,蜻蜓點水般地沾了一下就放下了。

“我這許多年身處異地他鄉,”徐戊寶說,“有很多時候感到很孤獨的,我已經享受這種孤

獨二十多年了,雖然我有老婆也有孩子,可是內心深處卻異常孤寂……”

“你是不是經常思念故鄉啊?”叢兢問,她已經從徐戊寶的話中體味到他內心深處情感的匱

乏,但她盡力避免碰觸這塊心靈深處的禁地。

“是啊,”徐戊寶意味深長地說,“我經常懷戀故鄉的風,故鄉的雪,特別是冰窗花,那

是世界上最變幻莫測的花,在室內外空氣的溫差下,依窗玻璃表麵的凸凹,從玻璃四周最冷

的地方開始生長蔓延,一片森林,一片草地,一個花朵,幾枝鮮花爛漫;瓜果梨桃,車水馬

龍,這個世界上所有有生命的東西都能生長出來,世界上還有哪種花能與之相比,能如此變化無

窮。有道是荷花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可這冰窗花,就是再不潔淨的玻璃,都能生

出各種有形體的東西,豈止荷花這惟一品質?”

叢兢在認真聆聽著,徐戊寶卻真的陶醉在往昔的懷戀中。

“還有那春季興安嶺上的杜鵑,秋季的五花山,火紅火紅的山丹花,就像你……”

叢兢笑笑,順著酒杯邊沿看去,餘光中,徐戊寶卻含笑看著自己。

“其實,我有的時候也很想家的,”叢兢道,“想不到,功成名就的你對故鄉的山水還如此

眷戀,真讓我感動啊!”

“你知道,”徐戊寶自己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說道,“我好奇地問問你,有誰會記得二十幾

年前在故鄉的雪山上某個女孩的衣服與山丹花同係嗎?”

“哦,”叢兢笑笑道,“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還有誰會記得呢?當然除了你以外……”

“不愧為才女,”徐戊寶笑道,“不但智商高,情商也很高啊……你知道,玫瑰的紅色是美妙

的愛情的象征,可這山丹花的色澤比玫瑰更加鮮豔和濃鬱,你說,是嗎?”

說罷,徐戊寶的眼神裏出現的那種專注立即把叢兢罩了進去,叢兢的目光剛剛抬起就經受

不住那全部的能量,她不得不躲閃他的目光而去佯裝端詳那吧台上的洋酒。此時,手機電話

鈴聲驟然響起,這麼熟悉的鈴聲此刻卻嚇了她一跳。

“你說什麼?!”叢兢溫和的表情刹那間陰雲密布,而又充滿驚恐,“好好,我馬上回去!

“怎麼了?”一直端詳叢兢的徐戊寶等叢兢合上手機電話後就迫不及待地問,“是張躍的電

話吧?”

“你找我來有什麼事嗎?”叢兢一邊問徐戊寶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手袋。

“沒什麼大事,”徐戊寶道,“我隻是想和你聊聊,能再陪我一會兒嗎?”

“恐怕不行了,”叢兢就要起身了,那姿勢就好像短跑運動員的預備式,“對不起,我必須

得走了,一個朋友出了大事,有什麼事我們以後再聊,好嗎?”

說著,叢兢已經站起身來。徐戊寶也隨著站起身來。

“你坐下,”叢兢歉意地說,“你還沒怎麼吃呢,接著吃吧,真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沒關係!” 徐戊寶跟著叢兢邊走邊說道:“我送你走吧……”

“沒事,我自己能走,”叢兢說,“又沒喝酒,哦,沒怎麼喝酒,車還是能開的……”

“那好,”徐戊寶道,“我送你到餐廳門口。”

在那透明如無物的大玻璃門口,徐戊寶一直目送著叢兢,直到她的車子消失在茫茫的車水長

龍中。

叢兢急匆匆告別徐戊寶立刻趕回到住宅小區,才進入小區院門,就聽到退休的老頭老太在議

論紛紛。剛才張躍電話中告訴她趙處長跳樓自殺了,她還有些不相信,可現在,耳邊的議論

證實了張躍的話語,頓時,那緊縮的心就收得更緊了,當她進入自家的樓道,在一樓就能聽

到趙處長家裏的聲音,好像很多人,人聲嘈雜,夾雜著一個蒼老的怒罵聲。

叢兢推開趙處長的家門,果真裏麵很多人,張躍也在裏麵。趙處長的老婆遊惠哭得眼睛像兩

個水泡,趙處長的老父親正拄著拐杖站在客廳中央。

“都是你——”老人家的拐杖指著遊惠怒斥,“都是你逼死了我的兒子!”

說著,老人家蒼老的臉上落下淚來,淚水被滿臉的皺紋割裂著紛紛而落。

“你逼著他升官啊,”老人家一把鼻涕一把淚,“升官啊,升官啊!這日子還嫌不好嗎?這

下你就好了,是不是?”

遊惠隻是蜷縮在沙發的角落處抽噎著。

“我的兒子啊——”老人家大哭起來,那哀號的聲音響徹整個樓宇,“你為什麼留下我這

孤獨的老頭子啊?你不孝啊——孽種!我的兒子啊——不,他沒死,他沒死,他沒死,你—

—”老人家的拐杖又指向遊惠,“你騙我!你騙我!你這個壞女人,都是你逼死了我的兒子

啊……”

老人家顫抖的聲音忽然間弱了下去,眾人急忙上前扶著他坐到沙發上。

“老人家,”叢兢走上前去,說,“老人家,多保重身體啊,身體要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