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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卓芳和她的前夫並排坐在汽車裏。

身在異國他鄉的時候,卓芳憶起國內生活特別是出國前的幾個日夜,給她的感覺是恍若隔世。而回到了這個生她養她的地方,特別是坐在過去的一家三口同坐過的這輛豐田越野車上,又感覺自己像根本沒離開過一樣。可能是離去的時光短,滿打滿算還不到半年,無法淡化她的記憶。她看著車外一株株遲疑著朝她致意又急匆匆退去的葉紫李,心裏就湧起一股鄉情。這些多姿多彩的樹木當然認出了她,她曾在不同的季節裏為它們畫像,即使在冬季,當它們隻剩下一樹幹枝的時候,她仍然給它們襯上暮雲白雪,鑲進淡雅的意大利格調的畫框……大概,它們也猜出了她此刻的難堪,因為它們也在窺視與她同車的前夫,那個多少次往返於機場高速執勤查勤而被它們所熟識的男人。他一直在卓芳的域光裏。

卓芳猜測,這個男人既高傲又脆弱的心裏正在倒海翻江。他拉著卓芳往家走,無異於拉著一截不堪回首的恥辱,像中國人民拉著“九一八”,美國人民拉著珍珠港。但為了兒子,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兒子至今不知父母的婚姻關係半年前就解除了。知道了又怎麼樣呢?賀東航依然是他爸爸,卓芳永遠是他媽。

卓芳要通了姐姐卓芬的電話。她現在更加依靠比她大六歲的姐姐。當以行醫為生的父母相繼早逝之後,姐姐為了繼續卓芳的學業,嫁給了一個她並不十分喜歡的印刷工人。現在審讀姐姐的婚姻,她並沒有選錯他。改革開放之初他就辭職單幹,直至把他的印刷公司發展到悉尼去了。當卓芳對賀東航的迷戀幾近癡醉的時候,姐姐對她的選擇卻沒有表現出一個普通市民應表現出的豔羨。卓芳作為姑娘的最後一個夜晚,姐姐拾掇著已經檢查多遍的婚紗,憂悒地看著她,說她是條淡水小魚,一下子跳到海裏,隻怕是吃不消呢……

她給姐姐說他們已經平安到達,說了家鄉的天氣。遠在悉尼的姐姐問:“他去接你了嗎?”

“嗯。”

“他呢?”

“嗯。”

兩個“他”不知姐姐是如何排序的。卓芳的理解,第一個“他”是賀東航,第二個“他”是高見青。反過來也一樣吧。

賀兵回身抓過手機:“姨媽,這裏的天真是一點都不藍,灰蒙蒙的,綠化也不如咱那邊好,環保真的不行……我當然是中國人啦!姨媽,萊卡在嗎?我跟它說話……萊卡!我是兵兵叔叔,用過午餐了嗎?你可不能吃得太多,要聽姨奶奶的話,我很快就回去……”

賀東航知道萊卡是隻白色的額頭上有黑斑的澳洲牧羊犬,賀兵在電話裏沒少描繪它。十三四的小破孩兒,到趟南洋就“文明”了,萊卡享受人輩分,狗吃食叫用餐。

得知卓芳母子回來,母親的第一反應是:卓芳回來住哪?賀東航說人家肯定在外麵找房子。母親說那不一定,按說是不該住家裏,可是你們也沒給兵兵說清楚,兵兵讓你們寵慣了,他一鬧,不讓他媽走,你們還不都住家裏?

父親擺擺手:“那樣不好。已經離婚了嘛,再搞到一起就叫亂來,旁人怎麼看?你們還是要跟兵兵講清楚,十三四歲的男人了,該懂點道理,我參加紅軍那年比他現在還小一點呢。”

那天同父親關於“離婚”的爭執就算過去了。一進家,賀東航就把剛從超市買的幾斤臘肉送到父親眼前展示,指著商標說臘肉是四川的,用他的方式表示了歉意。父親瞟瞟那肉,隻說這些肉都是冒牌貨,正宗的四川臘肉是在灶屋裏吊著,下麵點燃稻糠用煙熏出來的,當然我也是在財主家看到的。他指指賀東航纏著繃帶的頭:“你這塊臘肉倒是四川的。你媽媽說傷不重,要注意不要留下後遺症。”用他的方式接受了道歉。

卓芳從後視鏡裏注視著高見青的黑色尼桑,尼桑緊隨著豐田,在其左側後的位置保持著距離。她知道,賀東航也在注意那輛車,他怕這車一直跟到他家去。

在機場,高見青再次要卓芳住他家,要不就住賓館,他開房間。這本是他在電話裏幾次講過的意見,但卓芳無法同意,她顧忌兵兵。兒子已經初曉男女之事。在他不知情的時候,這樣做對他無疑是傷害。爸爸和爺爺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絕對不容玷汙的,而他也本能地認為,他已繼承了這兩個男人的全部榮譽。

學英語,他首先熟記“陸軍少將”和“武警大校”的英語叫法。前者不費事,卓芳幫他查到了,Major

General,但“武警大校”遇到了麻煩。先是“武警”二字查不到。卓芳翻著英漢詞典:是不是“國民衛隊”,National

Guard?賀兵說肯定不是,那成了遊擊隊了。卓芳再查:要麼是“憲兵”,Military

Police?賀兵很不高興:媽媽你開什麼玩笑,怎麼能這樣叫武警?電視連續劇告訴他,國民黨才有憲兵,基本就是特務。卓芳無可奈何地把“武裝”Armed與“警察”Police連在一起:Armed

Police,母子勉強達成共識。

“大校”就犯難了,英文裏根本沒這個詞兒。賀兵開始不信,翻來翻去隻查到“上校”Colonel和“準將”Brigadier

General,中間就是沒有“大校”。賀兵終於失去了對英語的信任,這樣顯然不合中國國情的文字,居然全世界都在用!

卓芳被兒子的沮喪所感動,第二天專門到中國大使館谘詢。一位廣東口音的中年女官員解釋說,在講英語的國家裏沒有“大校”這個銜階,我們對“大校”一般是兩種譯法:一是“資深上校”:Senior

Colonel;一是“準將”:Brigadier

General。我們國家不設準將,但在外國,介於“上校”和“少將”之間的是“準將”。把“大校”譯成“準將”,軍階位置合適,外國人聽了也明白。

賀兵欣然采納了準將的譯法。

賀兵撞車,也與捍衛榮譽有關。那個白種男孩騎車迎麵飛來,誇張地做出要跟賀兵撞車的樣子,賀兵迎著那男孩照常行駛而不變線。男孩驚叫著撥了車頭,結果車把相剮,倆人都栽倒了。賀兵跳起來喝道:“橫什麼?手下敗將,有什麼了不得!”“橫什麼”,用的是中國話,但“敗將”defeatedopponent,那男孩聽懂了,像是基本認可。

在澳洲的半年,高見青飛去過三次。隻要有賀兵在,卓芳都要求高見青保持正常的禮節,不得做出親昵之舉。而對賀兵,則說高叔叔到這兒跑業務,順便來看看。賀兵開始還表現出驚喜,問“見到我爸爸和爺爺奶奶了嗎?”曾經有一次,他遇見高見青要給卓芳一厚遝子澳元,卓芳推辭了。他事後問卓芳,為什麼高叔叔要給你錢?卓芳說他要資助咱們。賀兵很嚴肅地說,你不要是對的,這種事他應該找我爸爸談。以後他對高見青漸漸有些不冷不熱,對她和他的戶外活動,隻要有閑暇他就參加。當然,在高見青下榻的飯店,在他和朋友合股的公司,在她的畫室,以至在風光絢麗的海灘,她和他並沒少約會。她總是回避一個高見青每次飛來都要熱切問及的問題:我們為什麼還不結婚?每次親昵之後,她的回答都很微弱:讓我再等一等……還等什麼呢,我們都是人到中年!是啊,究竟在等什麼?是等賀兵心理承受能力的增長,能夠接受父母離異的現實?是等她的事業在澳洲有了穩固的根基,她的作品開拓出了廣闊的市場?是等賀東航同高見青講起的那個姓蘇的女人重新組建了家庭?還是等……似乎都沾邊兒,但又都不是。

“我對他的錯誤,懲罰是不是太狠?”她問姐姐。

“所以你用婉拒高見青來懲罰自己?”卓芬平靜地問。

卓芳不語。

“一個女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卓芬突然問,“是初戀,是女貞。你把這些統統給了他,難道還不夠嗎?孩子你也給他了,你還能給他什麼,給錢?給命?別說他對你毫無情義,就算他把你捧成心肝寶貝,你的行為也僅僅有一星半點的過分,你不是沒要他一分財產嗎?你不是拒絕了他應當負擔的孩子撫養費用嗎?早扯平了,我的妹妹。”

不知姐姐的哪句話撥動了她的心弦,卓芳想掉淚。

“你要做紅樓夢,就回大觀園去。”卓芬把袋鼠狀的淺駝色沙發靠墊狠狠一擠。

豐田越野上了一座頗具現代氣派的大型公路立交橋。

賀東航同兒子答著話,想著卓芳進了家門他該如何應對,如何既不傷害賀兵,又不讓父母親難堪生氣。從堵上她和高見青的那天起,她就沒進過父母家的門。

後視鏡裏已看不見黑色尼桑。橋的支道多,不知它去了哪裏。豐田越野已拐上南山景區林陰大道,出了大道往北一拐就是父母家。賀兵判斷,爺爺準在院子裏一邊打拳一邊等他。卓芳突然想起了什麼,叫司機停車,對賀兵說:“媽媽還有幾件事情要處理,今天就不跟你回去了,明天上午咱們到小家,商量你看眼睛的事,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