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寶微微抬頭,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往那個方向看去。
就見混沌的雨幕之中,有個明亮的金色身影,逶迤著寬大的裙裾,自雨中跑來。
進寶麵上露出了幾分訝異的神色。
這是……太後?
進寶連年跟在薛晏的身邊,自然知道今日,是這位娘娘的兄長斬首的日子。
自打秦王入宮,王公貴族們每日要死多少?京中眾人見慣了,宮中的下人們也都見慣了。
甚至有些個太妃太嬪娘娘,家中也遭了難。但整個後宮,卻全都靜默不敢言,有個膽大的,也隻是向秦王請命,要落發為尼,下半生青燈古佛相伴。
畢竟,連皇上都是死在秦王劍下的,如今京中的眾人,早就在畏懼和膽怯中,變得麻木了。
這位娘娘想必是受不了這樣的委屈,要來找秦王殿下要法。
可是,人已經死了,要法還有什麼用?更何況,秦王殿下不會給她法,隻會多殺一個人,多讓進寶處理一具屍體。
幾個月前的秦王,還並不會這樣。
進寶跟了他幾年,雖知道他暴戾恣睢,為人冷漠,卻絕不像今日這般嗜血濫殺。可自從幾個月前,秦王殿下北上收複燕郡,在慶功那晚,和燕雲鐵騎的一名隊長私下交談了一次,便整個人都變了。
他琥珀色的眼,泛起了一種陰戾的紅,使得他那雙眼變得不像人,反而像某種被激怒了的野獸。
他開始肆無忌憚地殺人。
進寶隱約看得出,薛晏並不能從殺戮之中獲得快樂或趣味。
因為自那一日起,他本就沒什麼生機的眼睛,變得死氣沉沉,灰暗一片。
像是殘燈上的最後一星火光,驟然熄滅了一般。
進寶不敢招惹他,周遭的所有人,都不敢招惹他。
那道金色的身影漸漸跑近了。
一道閃電照亮了空,進寶看見,那位年紀尚幼的太後,衣袍盡濕,鬢發散亂,滿頭珠翠搖搖欲墜。她的裙擺被地上的雨水染得汙濁,麵上盡是水痕。
那雙鹿似的漂亮杏眼裏,滿是視死如歸的恨。
進寶挪了挪腳步,站到了交泰殿的門前。
進寶雖早見多了,看麻了,此時心中卻也難免升起一絲憐憫,不想讓這位年輕的太後也在今日死在薛晏的手上。
君令歡的裙擺被大雨淋得濕透,厚重細膩的綢緞,在雨中變得極為沉重,將她往階上奔跑的腳步,拽得頗為費勁。
她一路跑到了交泰殿的大門口。
“太後娘娘。”進寶垂眼,神情平靜地對她行禮。“娘娘稍等片刻,王爺在忙,待奴才進去通稟一聲。”
“讓開。”君令歡的嗓音有些啞,還帶著淋過雨後、冰冷的顫抖。
進寶站著沒動。
君令歡一手提著裙子,幹脆抬起另一隻手,將進寶推開了。
逶迤的裙裾拖出一道水痕,君令歡一路跑進了殿中。
進寶回過頭去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滿是憐憫。
——
君令歡衝進交泰殿中時,薛晏正坐在窗邊的榻上。
窗戶大開著,冷風攜著碎雨,將殿中的紗幔錦帳吹得靜靜鼓動。
薛晏坐在那兒,身後冷風呼嘯,將他的鑲金的墨色衣袍和濃黑的發絲吹得鼓起。他單腳踩在榻上,坐得頗為恣意,胳膊肘搭在膝頭,握著一卷書。
君令歡進來時,他像沒聽見腳步一般,眼都沒抬,將書翻了一頁。
君令歡衝到他麵前。
薛晏慵懶地抬起眼看向她。
那雙漂亮的、淺色的琥珀色瞳孔,泛著淡淡的紅,顯得頗為陰戾。
卻在他抬眼的同時,一個耳光落在了他的臉上,將他的臉打得微微側了過去。
薛晏沒動。
那個耳光落在臉上,並沒有多重,卻是麵前這十來歲的姑娘用盡了全力的一耳光。
薛晏的臉側泛著一股火辣辣的疼,但他像感覺不到似的,隻抬眼,靜靜看向君令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