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顧容……”
沈顧容呆滯地看著他,似乎無法理解。
他像是平日裏在詢問不懂的難題時,輕聲細語地問。
“為什麼要救下一人呢?”
“為什麼非得是我活著?”
“你的目的是什麼?”
沈顧容仿佛在一夜之間長大,對世間一切的真妄想悉數消散。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好意。
他自認不是什麼極好的人,活了這麼多年,插科打諢一事無成,回溏城有這麼多比他好的人,他的兄長,他的妹妹,以及私塾中更優秀的少年,為什麼偏偏活著的是他。
先生盯著沈顧容無神如死灰般的眸子看了許久,抬手想要撫摸他的手,卻被沈顧容微微一偏頭,躲了過去。
“別碰我。”沈顧容冷冷地。
先生隻好將手收了回來,他輕輕歎息,道:“我的確是有目的。”
沈顧容沒話,木然看著他。
他在短短幾個時辰內經曆的事情太多,多到他的臉已經做不出其他神情了。
好像什麼表情都是錯。
“現在整個回溏城被陣法籠罩,除非十三隻疫鬼將活人屠戮殆盡,隻剩最後一隻疫鬼存活,陣法才可解。”先生道,“而我是守護神器之人,無法和三界結下因果,否則必受罰。”
“嗯。”沈顧容滿臉麻木,“所以仙人是打算讓那十三隻疫鬼自相殘殺後,讓我成為新的疫鬼,獨自活著,是嗎?”
聽到這句全是疏離的“仙人”,先生羽睫微微一顫,仿佛是有些難過。
他猶豫了一下,才輕聲道:“不,獨自存活的疫鬼會以殺入道,飛升成聖……”
先生著,手中的竹篪突然發出一道光芒,他屈指一彈,竹篪轉瞬從中間裂開,呼的一聲響,竹篪之身原地展開一卷長長的竹簡,漂浮在先生麵前,上麵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那竹簡似乎在和水鬼的爭鬥中缺了一角,先生瞥了一眼,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京世錄之言……”先生低聲道,“你是回溏城唯一一個存活……”
他沉默了一下,才在沈顧容心若死灰的注視下,輕聲完最後半句話:“且未受疫毒侵蝕之人。”
沈顧容聽不懂,可有可無地“哦”了一聲,將視線平靜地移到窗欞外。
泛絳居的院中種滿了盛放的夕霧花,沈顧容木然看著,臉上已全是淚痕。
此時的沈顧容仿佛被人抽去了三魂六魄,哪怕知曉先生所的什麼唯一存活之人,也沒什麼慶幸或歡喜,他現在連恐懼悲傷都沒有。
他盯著那滿院的夕霧花許久,才輕聲喃喃道:“我沒想活著,仙人所的京世錄,許是寫錯了吧。”
早些去黃泉路,指不定還能追上他的家人。
三界眾人為之趨之若鶩的神器京世錄,沈顧容卻直接斷言“寫錯了”,但凡換一個人在這裏,肯定會嗤笑他的無知,嘲諷他的真。
見沈顧容願意和他話,先生神色柔和,輕聲道:“京世錄不會出錯。”
沈顧容看也不看那漂浮半空的京世錄,仿佛在閑聊似的,木然道:“那我現在直接自戕在此,是不是就明它錯了?”
先生被噎了一下。
“你不能死。”先生沉吟片刻,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將十三隻疫鬼放進回溏城的嗎?難道不想為父母親人報仇雪恨?”
沈顧容本來麵無表情,聽到這句話竟然直接笑了出來。
“先生。”沈顧容唇角雖然勾著,但死灰的眸子卻一分笑意都沒有,他漠然道,“我記得上個月的早課上您曾過,仇恨是一場無休無止的輪回,要我們心懷善意,莫輕易對人產生怨懟之心。”
先生一愣。
沈顧容直勾勾看著他:“而現在,您卻強要我生出怨恨,陷入輪回嗎?”
先生抿唇,難得被沈顧容得語塞了,他低聲:“我隻是想要你活著。”
“活著?”
沈顧容扶著桌子緩緩起身,他雙腿發軟,走了半步險些踉蹌著摔倒,但還是強行撐起身子走向先生麵前,他盯著先生溫潤的眸子,啞聲道:“是先生想要我活著,還是京世錄想要我活著?”
先生被問住了。
沈顧容抬起手按在先生的心口,訥訥道:“若是先生想要我活著,那我就活著;若是您因為京世錄之言才對我另眼相待的話……”
他漂亮的眼睛緩緩落下兩行清淚,又哭又笑地喃聲:“那您就不要管我了,好嗎?”
先生抬頭,悲傷地看著他。
“不要管我了。”沈顧容哽咽道,“別再給我任何空妄的希望,先生,我抓不住了。”
先生沉默和他對視許久,才輕輕一抬手,寬袖獵獵將京世錄化為竹篪的模樣,將它塞到了沈顧容的掌心。
沈顧容茫然看著他。
“並非京世錄。”先生抬手輕輕撫著他的臉龐,柔聲道,“我想讓你活下去。”
沈顧容呆呆地看著他,突然就哭了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哭出聲,大顆大顆的淚水往下滾落,他死死抓著先生的袖子,嗚咽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方才了渾話,先生……”
先生揉了揉他的頭,道:“你是個好孩子。”
沈顧容哭得不出話來。
先生無聲歎了一口氣,將他臉上的淚水擦掉,輕聲道:“我要去將外麵的疫鬼清掉,你就在這裏等著我,好嗎?”
聽到這話,沈顧容滿臉恐慌地抓著他的袖子:“您……您會回來嗎?什麼時候回來?馬上就回來嗎?可以不去嗎?”
先生溫柔笑了笑,道:“我會回來的。”
他撒了謊。
這是牧奉雪第一次謊。
京世錄上言,回溏城確實有一人存活,可那人卻是將十三隻疫鬼屠殺吞噬,以殺入道後飛升的沈顧容。
還有那句。
「我會回來的。」
沈顧容目送著先生離開,一個人蹲在泛絳居中等了很久很久,久到外麵已經光大亮,先生依然沒有回來。
沈顧容越來越恐慌,他甚至連那麵目猙獰的疫鬼都不怕了,掙紮著跑出了泛絳居。
整個回溏城一片火海,烈烈燃燒,沈顧容渾身發軟地走在辟火的河邊,渾渾噩噩地去尋先生。
他沿著回溏城中的河走了不知多久,也不知轉了多少圈,卻依然沒有尋到那個一身青衣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