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什麼?”劉廷一邊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穿著,一邊問道。
“而是……他……”值班秘書說出了戴振不肯進屋的原因。
劉廷和陸茜聽到秘書說話,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大吃一驚!劉廷提高聲音說道:“你再說一遍!”
值班秘書表情緊張,又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說過的話。
劉廷感到心底一股冰冷的感覺慢慢向全身擴散開來……
劉廷和陸茜互相看了一眼,劉廷道:“你在樓上不要下來。”然後轉身向門外快速走去。
陸茜也起身,走到窗邊,向下張望,看到戴振站在院中,正在看著門口,表情有些不耐煩。
突然戴振臉上現出笑容,站在原地,劉廷和值班秘書從樓內快步走了出來,高聲打招呼,走到戴振麵前,兩個人握手,都彼此笑著寒暄幾句。
戴振說道:“劉處長,今早的號外我看到了。你不夠意思,在城南有這麼大收獲,隻拍了幾張照片就離開了,也不和戴某人打一聲招呼。”
說到這裏,戴振對身後的人一揮手,身後人點頭答應,回身吩咐其他人趕快準備。
戴振笑著繼續說道:“不過不要緊,我們警察部隊,和您這中統特務機構,還不都是為黨國,為蔣校長服務的……彼此協助還不是應該的。這不……我把你發現的那些屍體,都給你送來了。”
戴振說到這裏,回頭看剛才招呼過的下屬,下屬已經把停在路邊一輛大卡車後麵簾子打開,裏麵堆放著生豬肉一樣密密麻麻散亂的屍體,白花花露了出來。
同時屍體已經開始腐臭的那種味道,屍體上黑壓壓一大片蒼蠅同時受到驚嚇飛舞起來,哄得一下,仿佛一大朵黑雲升騰而起。
戴振和劉廷都被眼前的景象有些驚到了。戴振本來洋洋得意的表情,瞬間凝固,喉頭一嘔,壓製不住的惡心感覺升騰而起。
劉廷感到呼吸困難。
樓上的陸茜猛地一口嘔吐物衝了上來,連忙用手捂住嘴,四處看要找吐的地方,還沒找到,喉嚨又一嘔,剛剛吃下的東西順著指縫就噴了出來……
陸茜完全控製不住,又一口嘔吐物再次噴出來,噴到地板上。同時陸茜發現自己眼圈紅腫起來。
戴振自己也忍受不住,連忙回頭捂住自己嘴,同時轉身過來,背對著卡車,向後揮手示意下屬趕快把卡車簾子擋住。
劉廷看著戴振,手下意識的掏出煙,手輕微發抖,點著一根煙。戴振也過來,沒客氣從劉廷煙盒裏拽出一根,劉廷給他點上。
兩個人各噴出一口煙氣,煙霧在兩個人中間擴散開來,煙味衝淡了屍體的惡臭味。劉廷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的地盤發現屍體,你為什麼不自己邀功破案,非要把這些東……這些屍體送到我這裏來?”
戴振表情洋洋得意的勁頭徹底消失,皺眉頭又抽了一口煙,說道:“劉兄……現在這浮屍案,城內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們中統在牽頭辦案……浮屍案現在不隻天津,舉國都很關注。我不知道破案就是大功一件嗎?但是……”
“但是什麼?”
“但我們聽到一個說法,就是外麵一直有傳言,浮屍案上百具屍體,凶手不可能是某一個人,隻能是一股極大的勢力。就算是幫會勢力,也未必有這麼大能量……有人就說……說我們民國警察,還有軍統……就是這案子的幕後黑手……我自己查案……不論查出來什麼結果,都難以服眾啊。”
“……”劉廷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
“不瞞你說,這些屍體,本來不是直接送到你這裏來的。我這邊和這案子絕對沒有任何關聯,我和我手下的弟兄,絕對清白。所以我就決定,找個最有公信力的來查這案子,還我們清白。我下午把屍體送到了軍統。你猜怎麼著?”
“軍統?他們為什麼沒收?”
“他們說,他們也被人懷疑,甚至我們天津城,還有人把狀告到了南京,告到了校長那裏。”
戴振在指槐罵桑,懷疑軍統和民國警察的,正是劉廷他們中統係統。
“所以軍統告訴我,他們也是懷疑對象,也不方便自己查案,所以屍體,又被他們退回來了。他們建議我們,找他們的死對頭……哦死對頭這個詞,我說錯話了。找和他們能平級調查的部門,就是你們中統,找你劉處長。你是最不會包庇我們民國警察,還有軍統的人。你查案,才最能還我們兩邊清白。”
劉廷聽到這裏,愣住了……
自己之前也猜測軍統和民國警察是浮屍案幕後黑手。否則他們為什麼發現屍體後,遲遲不見動靜?!
但他們現在竟然主動把屍體送過來自證清白……難道他們真和案子沒有關係,之前行動,隻是為了鏟除安清幫?!
浮屍案,難道真的是安清幫自己作案?……安清幫,真有這種不怕死的勁頭,非要弄浮屍案,引火燒身?!安清幫這麼不管不顧作死,毫無好處,動機上也說不過去……
戴振看劉廷一直不說話,對劉廷道:“劉處長,你就不要推脫了,這些屍體給你們,對你們肯定有幫助。現在城內大亂,我還忙著要到各處去彈壓。屍體卸到哪裏,還勞煩您盡快一點安排。”
劉廷腦子飛轉……案件現在等於線索再次中斷。
劉廷回頭,對值班秘書吩咐道:“把屍體都先搬到地下室水牢裏麵。那裏溫度低一些。明天再處理。”
值班秘書答應了一聲,立即回到樓內去安排。戴振聽到劉廷說話,也回身對自己下屬說道:“你們一會也幫中統兄弟們一把。別在一旁看著。”
戴振手下齊聲答應。
不一刻中統裏麵的人都出了來,眾人用濕毛巾圍住口鼻,和民國警察一起開始一具一具搬運屍體。雨下的更大,雨水衝刷到屍體上,再把黏乎乎惡臭的屍液衝到地麵上。
劉廷和戴振在一旁看著,沒有人說話。
最後屍體都被搬出卡車,卡車車鬥板上,院子裏地上,樓內地麵上,到處都滴滿了屍體流淌下來的惡臭粘液。
整個總部都惡臭熏天,陸茜忍受了一會,越來越覺得可怕,最後還是決定離開。劉廷要找人護送陸茜,陸茜拒絕,自己開車離開。
陸家大宅在城西法租界天堂道,天津最值錢的路段。
陸家單獨一個巨大的歐式花園,守衛將門打開後,陸茜開車進了院子,又開了一段距離,將車子停在正北四層歐式大宅樓下,下車,有下人來侍候,陸茜都不發一言。
進了家門,陸茜父親正在大到誇張的一樓大堂右邊的長沙發上,一邊看著報紙一邊抽煙。
中統那邊有人監視,陸茜父親知道女兒一日行蹤,有劉廷保護,女兒的安全他不太擔心,但心中有些心疼自己女兒被自己利用。但這是原則大事,自己必須這樣做,甚至犧牲整個家族,也必須把事情做好。
看陸茜進來,父親熱情起身,對女兒微笑,說道:“茜茜回來了?”
陸茜滿臉厭惡,眼白看了父親方向一眼,不發一言,直接上了樓梯,蹬蹬蹬,腳步聲消失。父親看著女兒背影,深深歎了一口氣,慢慢再次坐下。
陸茜在三樓走廊又碰到不停關切問自己在外都做了什麼的母親,嘮嘮叨叨,陸茜一句廢話都不願說,最後不耐煩說道:“媽,我累了!您也早點睡吧。明天再說明天再說明天再說!”
說完,快步進到自己房間,砰的一聲把門關上。然後走到床邊,撲通一聲整個人成大字型躺倒在床上,感到自己渾身酸軟,好像散架了一樣。
這時候門口又響起敲門聲,母親聲音:“茜茜,你吃飯了嗎?吃點東西吧。”
陸茜聽到母親說話,早先看到的那些白花花的裸屍在腦海中再次閃現,嘔吐壓製不住的感覺再次湧起。陸茜拚命忍耐,母親還在外麵敲門,嘴裏嘮嘮叨叨,陸茜用盡全身力氣高喊道:“我睡了!啊啊啊啊啊!”
母親聲音停止下來,過了幾秒,嘮叨了一句什麼沒聽清,腳步聲響起,終於走了。
陸茜把頭深深埋在被子裏,臉朝向正下方一動不動。腦海中再次浮現出白日一幕一幕,最後腦海中的影像定格了,是劉廷看著自己的畫麵。
陸茜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對劉廷著迷了。
剛離開不到一個小時,自己已經開始想他……
最後自己一定會和他攤牌,因為彼此的立場不同……那時候,自己該怎麼辦?!
陸茜感到自己眼角發酸,眼淚……流出來了。
陸茜離開後不久,劉廷正在辦公室裏抽雪茄煙,發呆。房門被敲響。
“進來。”
一個下屬推開門,小心的對劉廷微笑,走進來,把帽子拿在手裏,到了劉廷大班台對麵,笑著看劉廷:“老板。”
“什麼事?”
“老板,您要我去調查那個譚光凱秘書的身份,有消息了。”
劉廷眼角一跳,但發現自己心底,有些不想聽關於陸茜的情報。狠狠抽了一口雪茄,劉廷說道:“都查到了什麼?”
那個下屬拿出一個小本子,看著本子說道:“那個小妞……那個秘書叫做陸茜。”名字正確,“她的父親叫陸真英,是一個名字叫和頌行的商社老板,和頌行代理一些西洋貨物,有麵粉,洋蠟,水泥,鋼材,茶葉,合作的生意夥伴從美國到印度,都有。和頌行在天津城郊和河北唐山還有兩個機械廠,一個煤油廠,一個發電廠,天津港四十三號碼頭也在他家名下。他們家住在城西天堂道33號,一個占地將近五畝的西洋風格大宅子裏麵,應該屬於天津最有錢的富豪之列。”
“……”劉廷又狠狠抽了一口雪茄,任憑煙氣包圍自己。
下屬看著劉廷臉色,等了幾秒鍾,繼續說道:“陸家現在一共有三個人,父親陸真英,女兒就是那個秘書陸茜,還有陸真英的太太陸千夏。”
劉廷有些意外,問道:“他們一家三口都姓陸?”
下屬點頭道:“是。陸家別的親屬我都沒有查到。”
“他們和巡捕房什麼關係?”
“他們人住在法租界,還是超級富豪,估計和法國人,和巡捕房關係都不錯。我找了一個巡捕房的弟兄問陸茜為什麼到那裏當秘書,那個弟兄說,據說陸家和譚家有些私交,兩家老人都想促成譚總長和陸小姐,兩家結親。所以陸小姐才被安排到譚光凱身旁做貼身秘書的。不過陸小姐好像是這個月初才加入的巡捕房,到現在也才七八天光景。陸家做生意,譚家從政,兩家是想搞政商聯姻。”
劉廷聽到這裏,才明白過來之前陸茜和譚光凱兩個人幾次反常表現……為何陸茜不太給譚光凱麵子,為何陸茜擅自行動,為何譚光凱完全沒法管束陸茜,陸茜提到譚光凱時,為何透著不滿,不屑,輕蔑……
為何自己剛見到陸茜,陸茜就非要纏著自己,再不肯回巡捕房……
原來她真實目的,就是用這種方式表達對家族安排婚姻的不滿,一種軟抵抗。自己是被陸茜當成惡心譚光凱的道具。
男人都愛做夢幻想自己多厲害多有魅力,女人一看到自己就會神魂顛倒。劉廷自覺自己對女人魅力也很足。原來陸茜未必被自己多吸引住……自己是自作多情……
劉廷忍不住自嘲笑了一下。
“還有他們陸家,我查到地方後,偷偷到那裏調查了一下,陸家大宅很大,四麵都是圍牆,還有不少保安值班,我沒法靠近。裏麵挨著院牆是一排遮擋視線的大樹,再往裏麵是一大片毫無遮擋的歐式草坪。防衛很嚴密。”
“還有什麼收獲?”
“我又去了一趟四十三號碼頭。那裏有兩艘貨船,在停泊卸貨,我也查了,一艘是美國貨船,排水量四千噸的跨洋貨輪杜克號,在卸美國麵粉。另一艘是三千八百噸的法國貨船維塔號,卸的是鋼材。都是正規手續齊全的貨輪,沒有蹊蹺。但我想要離開時,發現了一個重要線索。”
“什麼線索?”
“就是來拉麵粉的卡車,是美國通用汽車公司產的吉姆西(GMC)353型十輪卡車,就是前麵兩個轉向輪,後麵兩軸八個承重輪。這是前年才在美國投產的最新型卡車。老板……我們那天晚上追擊運屍卡車,那台卡車您還記得嗎?也是十輪卡車。這種卡車載重量能達到五噸以上,現在隻有通用公司能生產這種輪載布局的車子。我查了這種卡車在天津的注冊數量。他們和頌行名下有七台。其他注冊的車輛,有五輛在法國駐軍名下,民國警察手裏也有三台。但民間有這種車子的,隻有和頌行他們一家。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