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蔡和森!”正在這時,張幹威嚴的聲音驟然傳來,兩個人嚇得趕緊爬了起來--站在草坪邊的,正是提著油燈的張幹,“半夜三更,為什麼夜不歸宿?”
兩個人哪裏敢做聲。“還不給我回寢室?”兩個人趕緊就跑,耳聽得張幹還在後麵凶巴巴地說,“明天寫檢查,交到校長室!還有,打掃三天走廊!”
第二天公示欄裏貼著對毛澤東、蔡和森夜不歸宿的通報批評。不遠處,毛澤東悶著腦袋,發泄似地一下一下狠狠掃著地。他身後的蔡和森倒是老老實實,安安靜靜,還不時地幫著把毛澤東遺漏的垃圾掃除幹淨。
忽然,蔡和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張幹居然神色匆匆朝他們走來。蔡和森連緊停下來,閃過一邊打招呼,他又拉了拉毛澤東。毛澤東雖然一臉不情願,但總算喊了聲“校長”,蔡和森生怕張幹挑剔,正在暗暗擔心,卻不料張幹連眼皮都沒向他們瞥上一瞥,徑直衝出校門,朝著門外等客的人力車一揮手,“省教育司,快!”
新任省教育司司長紀墨鴻辦公室的大門被張幹怦地一聲推開,紀墨鴻嚇了一跳,從座位後麵站起來,“老同學,你這是幹什麼?”
“你還問我?你倒說說,你這是要幹什麼?”張幹一把抽出信封裏的公文,拍在紀墨鴻麵前,“‘從本學期起,在校學生一律補交十元學雜費,充作辦學之資,原核定之公立學校撥款照此扣減’!--我一師是全額撥款的公立師範學校,部頒有明令,辦學經費概由國家撥款,怎麼變成學生交錢了?”
紀墨鴻不說話了。“你說話呀!”張幹催促著。“老弟,叫你收錢,你就收嘛。”紀墨鴻歎了口氣。
張幹激動地說,“這個錢我不能收!公立師範實行免費教育,這是民國的規定!讀師範的是些什麼學生,他們的家境如何,你還不清楚?十塊錢?家境差的學生,一年家裏還給不了十塊錢呢!你居然跟他們伸手,還一開口就是十塊一個,你是想把學生們都逼走嗎?”
紀墨鴻一言不發,拉開抽屜,將一張將軍手令推到了張幹麵前。張幹打開一看,愣住了,“湯將軍?”
紀墨鴻解釋說,“你也看到了,省裏的教育經費,湯大帥一下就扣了一大半,公立學校的學生交錢,也是他的手令,我能有什麼辦法?”
“可教育經費專款專用,這是有法律規定的!”
“老弟啊!--槍杆子麵前,誰跟你講法律?孫中山正在廣東反袁,他湯薌銘要為袁大總統出力,就得買槍買炮準備打仗。你去跟他說,錢是用來辦學校、教學生的,不是用來買子彈、發軍餉的,他會聽你的嗎?”他搖了搖頭,起身來到張幹身邊:“老同學,我也是搞教育的,我何嚐不知道辦學校、教學生要用錢?我又何嚐想逼得學生讀不成書?可胳膊他扭不過大腿,人在屋簷下,你就得低這個頭啊!”
張幹低著頭從省教育司出來,口袋裏那封公函早已被他捏得皺巴巴,他預感到這公函裏的內容一旦公開,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一師校園,定會再次掀起軒然大波。這一師的學生都深受孔昭綬的影響,孔昭綬是什麼人?敢於公開在校園內煽動學生反對袁世凱,引來湯薌茗派軍隊搜查一師校園,即使是全國教育界,也屬首例。他來一師這麼久,老師也好,學生也罷,仍然把孔昭綬掛在嘴邊,開口閉口仍然是“孔校長怎麼怎麼著”,特別是那個叫毛澤東的學生,從頭發尖到腳趾頭就隻寫著一個詞--桀驁不馴。萬一……他不敢再想下去,轉身朝湖南將軍府方向而去。
張幹在湯薌茗處撲了個空,門口的副官進去片刻之後出來,說大帥有公務在身,暫時沒空見他,要他改日再來。張幹陪著笑臉說,“可是--我真的有急事……”
副官眼睛一瞪,“大帥的事不比你多?”張幹無話可說了,他隻得在門口找了個位置坐下,“那--我在這兒等,我等。”副官不禁冷笑:“張校長愛等,那隨你的便嘍。”
張幹呆坐在椅子上,看著副官帶著不同打扮的官員、軍人、富商各色人等在這裏進進出出,卻始終輪不到他,他也就一直這麼等下去……他坐得腰都酸了,挪了挪身子,換了個姿式繼續等。恰在這時,門卻開了,湯薌銘與那兩名富商模樣的人談笑風生走了出來。
張幹趕緊迎上前去,喊了一聲,“湯大帥,大帥--”湯薌銘頗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很顯然是不認識。張幹趕緊自我介紹,“我是第一師範的校長張幹,為學校經費一事,特來求見大帥。”
湯薌銘臉上的表情倒是挺和藹,“哦,是張校長啊。哎呀,真是不巧,薌銘公務繁多,現在正要出門,要不您下次--”
張幹忙說,“大帥,學校現在萬分艱難,實在是拖不下去了。大帥有事,我也不多耽誤您,我這裏寫了一個呈文,有關的情況都已經寫進去了,請大帥務必抽時間看一看。”
湯薌銘接過呈文,拿在手裏,也不打開,嘴裏說著,“也好。張校長,您放心,貴校的事,薌銘一定盡快處理。不好意思,先失陪了。”他客客氣氣地向張幹抱拳告辭,與兩名客人下了樓。
張幹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收拾起椅子上自己的皮包,也跟著走下樓來。忽然,仿佛猝遭雷擊,張幹呆住了。他看到前方不遠處,湯薌銘陪著客人正走出大門,談笑風生間,他看也不看,順手輕輕巧巧地將他那份呈文扔進了門邊的垃圾桶裏。
張幹也不知自己是怎樣回到的一師,校長室門口,方維夏正等著他,看樣子已經等了很久了,正焦急地走來走去。
“有事啊?”張幹回過神來問道。“張校長,食堂都快斷糧了,經費怎麼還不發下來?學生們還要吃飯啊。”方維夏說。張幹一聽,心情更加更加沉重,一言不發進了辦公室。
“校長--”方維夏跟在後麵進來,連聲催促。
張幹還是沒做聲,對著桌上那方“誠”字紙鎮凝神良久,終於,他緩緩拉開抽屜,取出一疊錢來,又搜了搜口袋裏零的幾塊光洋,統統放在方維夏麵前。又想了想,摘下了胸前的懷表,也放在了錢上麵,“先拿這些頂一頂--菜就算了,都買成米,至少保證學生一天一頓幹飯吧。”
望著麵前的錢和懷表,方維夏猶豫了一下:“校長,您要是有什麼苦衷,您就說出來……”
張幹低頭不看方維夏,“我沒有什麼要說的。經費的事,我會想辦法,就不用你們操心了。你去辦事吧。”方維夏站著不動,張幹抬頭問道,“怎麼,還有事?”
方維夏又說,“您不在的時候,教育司紀司長來了好幾趟,他留下一句話來,說是一師的學雜費怎麼至今還沒上交,甚至連通知也沒發--看他的樣子,不太高興。校長,這學雜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張幹低著頭,裝作看一份公函,“沒事,沒什麼事,我這裏還有事,你去忙吧,去忙吧。”
方維夏站了一會兒,見張幹仍然沒有抬頭搭理他的意思,知道再等下去也沒有答案,隻得歎了口氣,帶上門離開。方維夏走後,張幹仍然坐在辦公桌後發呆,心裏想著學雜費的事。湯薌茗那裏既然沒有了指望,就從商界那邊想想辦法,他這個校長厚著臉皮去討錢,怎麼也比學生們強。張幹正胡思亂想著,門外忽然傳來紀墨鴻罵人的聲音,“怎麼回事!走路不長眼啊?”
張幹連忙打開門一看,隻見易永畦正連連鞠躬道歉,又撿起地上公文包,畢恭畢敬交到紀墨鴻手裏,紀墨鴻拍打著公文包上的灰塵,嘴裏猶自罵著,“這麼寬的走廊,還要往人身上撞,搞什麼名堂?”
張幹正要下樓去把紀墨鴻拉上來,忽然聽到一個不滿的聲音,“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凶什麼凶?”定睛一看,滿臉不快的毛澤東撥開人群,跟紀墨鴻麵對麵站著。
“毛澤東,你說什麼?”紀墨鴻提高嗓門。“我說大家都是人,用不著那麼凶!”毛澤東的嗓門也不小。“還敢頂嘴?你……簡直目無師長!”紀墨鴻氣得聲音都有些發顫了。“我又沒有開口就罵人,哪裏目無師長了?”
易永畦看看情形不對,趕緊上前一步,“對不起,紀先生,都是我的錯,對不起了。”紀墨鴻推開易永畦,指著毛澤東厲聲喝道,“不關你的事!毛澤東,我命令你,馬上向我道歉,聽到沒有?”
“對不起了,紀先生!”毛澤東硬梆梆地丟下一句,一拉易永畦:“永畦,走。”紀墨鴻氣得渾身發抖,一抬頭,看到張幹站在樓上,“張校長,你來得正好,你教出來的學生!你看著辦吧!”
張幹走下樓來,指著毛澤東和易永畦說,“新校規第十二條,學生侮慢師長,罰站半天。你們兩個,上操場,立正,罰站!”
“我們什麼地方侮慢師長了……”毛澤東不服氣。
“第十三條,怙過強辯,罰站半天。合起來,罰站一天!”張幹板著臉說。
“可是……要罰罰我一個,易永畦又沒開口,不關他的事!”
“我說一起罰就一起罰!還不馬上給我去?”張幹指著門外,看著這兩人出去站好之後,這才回過頭對紀墨鴻說,“我們進辦公室再談吧。”
紀墨鴻進到辦公室,張幹忙著搬椅子泡茶,他一擺手,“不用了,我今天來就為了要個結果,你倒是說說,這學雜費的事你到底準備怎麼辦?”張幹臉色灰白,眼神中帶著無能為力的悲哀,“老同學,你再等幾天,等我再想想辦法。”
“你連通知都不發下去,哪裏有辦法可想,我不管,錢什麼時候收上來,我暫且不論,今天你無論如何也得把通知先發下去再說,要不然,湯大帥那裏,我沒法交差。”紀墨鴻把紙鋪好,再把筆塞到張幹手裏,“寫,你現在就來寫這個通知。”
張幹不知自己是怎樣寫完的那份通知,也不記得那份通知上的校長大印,到底是自己親手蓋上去的,還是紀墨鴻按住他的手蓋上去的,他隻記得紀墨鴻走前留下一句話,明天一大早,他一定要在一師的公示欄裏,看到這份通知。
張幹的心已經疲憊不堪,他起身來到窗前,仰望著沉沉的夜色。他的目光掃到了下麵兩個仍然在罰站的學生的身影,長長的歎了口氣,吩咐校役通知他們可以回寢室了。
毛澤東吐了口氣,活動著站僵了的腳,說了聲,“永畦,走吧。”他走出兩步,卻不見易永畦跟上來,一回頭,不禁大吃一驚--易永畦順著籃球架子,歪歪地滑倒了下去。毛澤東連忙抱起永畦就往寢室跑,王子鵬、羅學瓚、周世釗等人見了,也上前幫忙把永畦扶到床上。
喝了一口水之後,永畦已慢慢緩過勁來,臉色仍然很難看,蒼白得猶如刮過的骨頭一樣,但他仍然努力微笑著,安慰大家,“我沒事……就是站得有點累……”
子鵬端著杯水,一邊在易永畦的床頭翻找著,“永畦,你的藥呢?怎麼不見了?”周世釗恨聲說,“哎呀,你就不要找了,永畦的藥早就吃光了。”子鵬驚訝地問,“吃光了?那怎麼不買新的?”
羅學瓚說,“還不是那個破校長,這裏省錢那裏也省錢,食堂的夥食越來越差也就算了,連醫務室也關了,校醫也被他解雇了,永畦的家境本來就不好,他上哪去弄錢去?還不是能省一分省一分!”
子鵬一跺腳:“我現在去給他買。”周世釗拉住了他:“半夜三更的,你上哪去買?要買也得等明天呀。”
看看大家,易永畦強打精神,擠出一絲笑容:“其實--我也沒什麼事,大家不用擔心。我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真的,明天還要期末考試,大家不要為我耽誤複習了。”
重重地歎了口氣,毛澤東上來,給易永畦墊好枕頭,讓他躺得更舒服些,“你們都去上晚自習吧,我來陪永畦就行了。”
注:黎錦熙離開第一師範後,長期擔任北京大學教授、係主任或文學院院長等職務,從事漢語言文字學的教學與研究,成為中國最權威的語言學大師。1916年,他倡導組織了中國國語研究會,宣傳言文一致,提倡國語統一,積極從事選定標準語的運動。1918年注音字母公布後,他創製了注音符號草體,主持和參與了注音符號的修訂,國音新標準的指定和《國音常用字彙》的審定等工作。在辭典編纂方麵,1923年,他促成於國語統一籌備會下設立國語辭典編纂處。1924年,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著國語文法》一書,是中國第一部較係統的白話文語法著作。他與毛澤東之間,畢生保持著深厚的師生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