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上的牙印半天便消退,手掌上的傷口半個月便痊愈,林淵卻花費更長時間才分清楚哪些是現實,才明白娘親不可能死而複生。
他被那狼一般的男人帶到千裏之外的中原,周遭全是陌生的光景,這裏的水不會在晚上結冰,樹葉大得嚇人,晚上蟲蟻不斷,整整一個月都沒有下過雪。
他不認識回家的路。
被林淵一時衝動刺傷的蔡曲大抵是此處了不得的角色,導致林淵視線所及的每個人,都會警惕地挺直腰背,擋住他試圖離開的腳步,嘴上假惺惺地哄他,待他轉過身,又會以一種微妙的方式與同伴交換視線。
分不清是婆子的詆毀惡心,還是陽奉陰違更加作嘔。
以前娘親會用屏風隔開視線,會用佛經擋下惡言惡語,但如今,隻剩下他孤身一人。
他想家,家裏卻沒有娘親在等他。
有幾波老人來見過林淵,他們告訴他,這裏是魔教,他是魔教教主的兒子,將來會繼承大統。他起初還會反駁回去,高聲宣稱自己不會與魔教之人同流合汙,漸漸他便覺得累了,畢竟那些人並不在意他的所思所想,隻是前來通知一聲:看,這是你接下來被安排好的命運。
於是林淵決定對他們的話一字不信。
畢竟他們口中的魔教教主林培月,他們所謂的他的親生父親,自那日起不曾在他麵前出現過。
舅舅與外婆一直對表哥陳傲陽愛如珍寶,而那個男人對他不聞不問。
應當是魔教的狂徒搞錯了,待真相大白,他們自然會放他離開。或者舅舅會先到這裏來接他。
怎麼舅舅還不來呢。
——“但當下陳氏已故,她的孩子留在陳家隻有死路一條。”
不會的。
怎能相信魔教之人的話。
大抵隻是舅舅尚未找到他的蹤跡,再等等吧。
但對幼童而言,日子過於漫長了。
魔教那些說客對林淵的態度逐漸強硬,耐心殆盡後老人們開始調教他,“以將陳家的餘毒祛除”。若林淵不從,則用浸過鹽水的藤條抽打他的小腿及手臂,命他徹夜站樁不允許休息,消磨他的自尊與神智。他們嘴上恭敬,以“少主”稱呼他,手上卻狠辣異常,將他訓狗熬鷹一般折磨。
比起身體上的痛楚,無法保護自己的屈辱與不安感更加可怖。
魔教有這麼多人看守,他逃不掉,打不過,自知屈服是遲早的事,但舅舅曾經說過,他非陳家血脈,若私下習武,便唯有將他逐出陳家。
林淵逐漸看不到其他選擇。
在某一個被罰後渾身疼痛的夜晚,林淵想起娘親,想起懸掛在他眼前的娘親,想起娘親隨風搖擺的腳背。
他從床上坐起,拿起外衣披上後又覺得有些多餘,於是隻穿著單薄的褻衣走到井邊,抓著潮濕的石沿往上爬。
他想逃到井裏的月光裏去。
但在林淵鼓起勇氣奮身一躍的瞬間,一隻手準確無誤地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從井裏抓出來。
“小小年紀脾氣真倔啊,還想以死明誌呢。”
名為刺紅的暗衛將哭叫著的林淵夾在臂彎裏,踩著淺淡月色往回走:“但在我們魔教裏啊,弱小的人連自盡都做不到哦。”
翌日,那些麵向凶惡的老人沒有出現,反而是那個叫蔡曲的男人來了。
蔡曲時年三十歲上下,身形較之前更為憔悴瘦削,臉色煞白,他走進房門時得靠小童攙著,坐下時還咬緊牙關,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大抵是重傷未愈罷。
林淵無動於衷,隻垂下視線,注視桌上茶壺旁的黯淡水跡輪廓。
蔡曲亦不主動言語,二人便如樹木一般靜靜相對。
直到林淵顯露出疲態,將頭顱垂得更低時,蔡曲才緩緩開口道:“前些日子,我身體不便,對少主的照料多有疏忽,還請少主見諒。”
林淵在死寂的心底裏翻出些許愧疚,便抬頭望蔡曲一眼。
蔡曲問:“少主可有想做之事?”
林淵喃喃道:“……我想回家。”
蔡曲神色平靜,仿佛隻是在闡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此處便是少主的家。”
林淵想對蔡曲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才想起自己許久不曾笑過。
他的選擇太少,力量太弱,隻能在魔教的管轄下,步入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