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逐鹿 第二百零三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1 / 3)

鄧太阿成名以來,這個徒弟仍然會有這樣那樣的抱怨,抱怨自己師父沒能贏了王仙芝,是王老怪占了歲數的便宜,是勝之不武。抱怨鄧太阿把那一盒子十二柄飛劍贈送給徐鳳年,卻不是埋怨當師父的有好東西卻不先念著徒弟,而是抱怨這個師父從不在他麵前顯露過那匣飛劍,把他當外人,為此還跟鄧太阿冷戰了大半個月。少年也抱怨這座江湖沒眼光,自己師父明明是殺人之術冠絕天下的大宗師,卻要跟其他三人並肩。

就在雞毛蒜皮的抱怨聲中,鄧太阿都覺得自己耳朵快要起繭子了,然後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這個好像總長不大的徒弟,真的長大了,都開始會偷瞄路上遇見的漂亮女子了,咦?原來唇邊也都開始冒出那丁點兒胡渣子了。就在鄧太阿恍惚出神的功夫,那個提劍指指點點的魁梧青年怒道:“我這暴脾氣……喂,老家夥,別給臉不要臉啊,也就虧得老子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無良子弟,否則你早就給揍趴下了,趕緊的,五十兩銀子,驢子歸我,你和那小子一起帶著錢滾蛋!夠你們兩個窮光蛋去蜀地最好的酒樓胡吃海喝一頓了!”

鄧太阿翻身下驢,拍了拍驢背,看著那個已經比小時候沒那麼衝動許多的徒弟,當年是明知自己打不過,也要衝上去挨揍,如今畢竟是他鄧太阿的徒弟,不說跟一品高手過招,在二品小宗師手底下支撐個二三十招肯定沒有問題,卻越來越不愛湊近那些小打小鬧了。鄧太阿沒有理睬那個其實不算太壞的膏粱子弟,走到自己徒弟身前,摸了摸他的腦袋,懶洋洋笑道:“徒弟啊,雖然沒啥出息,但是師父我有你這麼個徒弟,就是覺得很高興。”

少年毛骨悚然道:“師父,你到底咋了?該不會是病了吧?”

鄧太阿笑道:“就是高興。”

人群中一個酒色過度的年輕公子哥搖著折扇,他對騎驢的中年大叔根本不入法眼,但是那個小兔崽子的那雙眼招子實在太過可惡,方才竟然敢偷偷打量自己身邊那位心儀的女子,當自己沒有發現嗎?!堂堂西蜀益州副將的獨女,也是你一個牽驢少年可以覬覦的?!他無比嫻熟地啪一聲合起折扇,對那個少年笑道:“五十兩銀子,不少了,若是向往江湖,可以買一柄不錯的兵器,若是有心科舉,更是能買好些書籍。”

鄧太阿聽到這番陰陽怪氣而且綿裏藏針的言語後,一笑置之。他的徒弟更是翻了個白眼,對鄧太阿說道:“師父,咱們走吧,別搭理他們。”

鄧太阿點了點頭,不過說道:“你把竹箱子給我。”

少年皺眉道:“別啊,我雖然怕累,但更怕咱們的驢累著,師父你背著,歸根結底其實還不是它背著啊,它可不年輕了。”

鄧太阿瞪眼道:“要你給就給。”

少年不情不願摘下竹箱遞給鄧太阿,不免又是一陣嘀嘀咕咕。

大劍小劍雙崖對峙,山與山之間有大風嗚咽。

偶有飛鳥掠過。

鄧太阿難得自己去背箱子,然後對自己徒弟笑道:“你先下山去。”

鄧太阿在下一瞬間,做了一個古怪動作,他從竹箱抽出那根桃枝,高高拋出。

就在眾人一頭霧水的時候,突然有人眼尖率先震驚發現那桃枝丟出以後,竟是懸停在了空中!

就在少年也感到茫然,鄧太阿在他肩頭輕輕一記側推,輕喝道:“氣沉提劍,踏山訣!”

被師父推出崖壁間棧道的少年聞聲後,哪怕是在雙崖之間的高空,仍是下意識做出那了駕馭氣機下沉的踏劍式。

少年恰好踩在了那根桃枝之上。

這一幕,正如仙人禦劍。

經過短暫的驚慌後,跟著這個劍神師父就算沒吃過豬肉但好歹見過豬跑的少年頓時開懷大笑,嚷道:“下山嘍!”

少年禦劍踏風下山而去。

笑聲餘音久久回蕩在山崖間。

世間多少江湖少年郎,夢想著仗劍走江湖?

又有幾人能如那牽驢少年,如同禦風仙人一般在江湖之上飛來飛去?

鄧太阿重新騎上驢子,對那些目瞪口呆的年輕人打趣道:“五十兩銀子,還真買不起這驢。”

最後鄧太阿瞥了眼那個自己徒弟相中的小娘子,笑眯眯道:“丫頭,記住了,那個少年,他啊,跟王仙芝當麵嘮叨過武帝城的種種不是,跟那曹長卿在一張桌子上喝過酒,也指著廣陵王世子趙驃的鼻子罵過髒話,當然,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這家夥給我起了那個桃花劍神的綽號,厲害吧?”

那年輕女子完全給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

老驢的蹄聲悠悠然敲擊在地麵上,愈行愈遠。

驢背上的桃花劍神,突然有些遺憾,四大宗師中的三個,拓拔菩薩已經打過,曹長卿是打不成了,那他鄧太阿不曉得這輩子到底還有沒有機會跟姓徐的那小子切磋一場。

小子,別死了。

如果死在北莽蠻子的馬蹄之下,不嫌窩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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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帝城在定海神針一般的王老怪死在北涼後,江湖地位一落千丈,尤其是在於新郎等人先後離開東海,這座昔年的江湖聖地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動蕩不安,城中割據勢力大小林立,尤其是沒了禁武令的約束,高手之間的約戰邀鬥,頻繁到了想要找個高一點的位置作為對戰地點都難,而門派之間的械鬥更是不計其數,據說有好事者計算過,僅在半年內驟然興起又驟然覆滅的宗門,多達六十餘個,當然其中許多所謂的幫派就是小貓小狗三兩隻,這一切亂象,直到那個姓江的年輕人在城頭打潮半年後,才開始趨於穩定,對於年輕的身份,多有猜測,有說江斧丁是王仙芝真正的閉關弟子,也有說姓江的是類似齊玄幀的謫仙人,身具莫大氣運,是這一代最終克製北涼王的厭勝之人。

在武帝城獨來獨往的江斧丁兩耳不聞天下事,隻是日複一日在那城頭打潮,原本那個腰懸一柄過河卒入涼挑釁北涼王的英俊公子,白皙皮膚曬成了漁夫一般的古銅色。自從拳法宗師林鴉離開武帝城,江斧丁就再沒有酗酒,其實也不算什麼鳩占鵲巢,王仙芝的住所本就成了無主之地,他江斧丁靠著一雙拳頭獨霸了王老怪的故居,不服氣和不長眼的都給他捶碎身軀了。

這一夜,海上生明月。

借著月色,江斧丁難得拎了一壺酒坐在城頭,盤膝而坐,慢慢飲酒。這位身份隱秘至極的年輕人,也曾經年少輕狂不可一世,偌大一座太安城,同齡人中,他嫌棄大將軍顧劍棠的兩個兒子太死板,嫌棄當年的四皇子徒有雅譽卻胸無大誌,嫌棄大皇子趙武粗鄙不堪,嫌那些黃紫公卿的子女個個酒囊飯袋,到最後唯獨跟那先帝的私生子趙楷意氣相投。在趙楷從上陰學宮返回京城之前、死於西域鐵門關之前,兩人大醉一場,一個說要為離陽趙室立下不世邊功,一個則笑言江山歸你,江湖歸我,以後若是幫你趙楷坐了龍椅,封我江斧丁一個逍遙王如何?

江斧丁望著海麵上的明朗月輝,怔怔出神。比拚身份家底,趙楷是皇帝的兒子,是楊太歲的弟子。而他江斧丁何曾差了,是離陽那位帝師的兒子,雖說自幼為了應對層出不窮的複仇刺殺,徹底隱姓埋名,不跟那個男人姓元,但是太安城最頂點的那撮人,又有哪一個敢小覷他江斧丁?舊戶部尚書王雄貴的幼子,如今狗屁京城四大公子中領銜的那個家夥,早年跟自己起了衝突,結果事後當晚就跑來老老實磕頭認錯。他江斧丁年少時說要練刀,那個說話含糊不清的男人便為自己要來了顧劍棠的刀譜,當時還是兵部尚書的顧劍棠甚至連方寸雷也親自傾囊相授,那個男人更從大內武庫取出了那柄過河卒,那十餘年中,不下二十位武道宗師為自己喂招,其中就有地位同樣超然的大天象境界柳蒿師!

既然如此,他江斧丁為什麼還會輸給那個姓徐的?

江斧丁狠狠將酒壺拋入海中,嘶喊道:“我怎能甘心,我怎能認輸?!”

江斧丁大口大口喘氣,從懷著掏出一本書籍,似乎想要同那酒壺一樣舍棄,隻是他抬起手臂,最後仍是沒有說丟就丟。

這本書,是他爹真正的遺物啊。

那個真名不被熟知的男人,曾是離陽當之無愧的帝師,離陽王朝大智近妖的謀士,他的對手,是荀平,是黃龍士,是徐驍,是燕敕王趙炳,是張巨鹿領銜的那撥“永徽之春”。

江斧丁喃喃道:“爹,你從來沒有輸過,那麼我怎麼比得上你?”

江斧丁緩緩收回手,神情木然看著那本書泛黃書籍,書名以一絲不苟的楷體寫就,很古怪的名字,《夜航船》。江斧丁知道其中緣由,因為那個男人曾經提起過,天下學問,唯獨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而此書開篇便寫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小故事,是說儒釋道三教中人,和一位老船夫,四人共同泛舟於海,儒士說那經世濟民之學,浩然正氣,道士說那長生之術,玄妙無雙,和尚說那至深佛法,天女散花。船夫先是越聽越驚駭,幾乎嚇得丟掉了手中竹蒿,後來越聽越犯困,迷迷糊糊,最終不小心丟了那根船蒿,使得四人都無法返航登岸。

這本書是元本溪當時帶著宋恪禮出京遊曆大江南北的時候,來到武帝城後,親手交給江斧丁的。他隻說書中故事都僅是些道聽途說的鄉野怪談,如鬼畫符,難登大雅之堂,純屬一個老夫子百無聊賴的兒戲之作而已,除了給自己兒子翻幾頁看幾眼,別無他用。

這本書的字數多達二十餘萬,故而每一頁都顯得極其密密麻麻,江斧丁完全能夠想象那個毫無壯闊可言的場景,一個略顯孤僻的老男人在以元樸身份在翰林院當值的時候,價廉物美的小酒一壺,香味四溢的花生米一碟,如錐如刀的老兔紫毫一杆,獨坐獨飲,下筆極慢,勾畫極微,每每寫到自得其意之際,小啜一口酒……

江斧丁把這本書小心翼翼放回懷中,後仰躺下,望著頭頂的明月當空,“小時候,你跟我說天地生我七尺男兒,那就是要贏做梟雄,輸做英雄,死做鬼雄。”

江斧丁閉上眼睛,苦澀道:“但是你我最後一麵,卻說隻要我好好活著就夠了。”

長久的沉寂,這個在武帝城最為孤僻的年輕男人如同睡死過去。

晨曦沐浴之中,終於睜眼後江斧丁坐起身,輕聲道:“我想好了,世人可以忘記一百個一千個江斧丁,但是不能忘記那一個元本溪!”

江斧丁重新站起身,淚眼朦朧稀稀碎念道:“爹……我要替你跟趙篆跟離陽討要這筆賬,我會幫那個趙鑄坐上龍椅……我……很想你。”

“姓徐的,你如果僥幸不死,那麼我們就在廟堂上見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手拎小竹籠的小男孩小跑上城頭,衣衫雖然寒酸,卻把自己打理得頗為整潔,不言語的時候,那張幹淨小臉上也有著同齡孩子沒有的肅穆神色,一路小跑的孩子看到那個熟悉的修長背影,平穩了一下呼吸,養足中氣,這才高聲喊道:“江斧丁!”

江斧丁收拾好情緒,轉身望向這個在武帝城土生土長的孩子,好像是個孤兒,城中一對年邁夫婦收養了他,就在王仙芝舊居不遠處開了家包子鋪,據說以前王仙芝徒弟中於新郎和林鴉就都很喜歡去那個小地兒吃早點,七八歲的孩子眼界自然而然也就高了,孩子養了條骨瘦如柴的土狗,有事沒事就滿城遛狗,搞得跟一位將軍帶兵巡視轄地似的,江斧丁到了武帝城後無人幫著打理生活,尤其是林鴉離開東海後,什麼時候都很講究,所以早餐一事都是在那家包子鋪隨意解決,每次都是花二十文錢買一小籠皮薄汁足的包子,久而久之,也就跟收錢的孩子熟悉起來,偶爾也會逗弄一下這個做什麼事情說什麼話都一板一眼的小孩,江斧丁也納悶,那麼一對隨和夫婦怎麼就教出這麼個滿身老學究氣息的古怪孩子。

跟隨老夫婦一同姓苟的孩子把那籠包子遞給江斧丁,一本正經道:“二十文錢,先記賬上,你要是忘了,我也會提醒你的。”

江斧丁無奈道:“苟不理,二十文錢而已,少不了你。”

小男孩瞪眼道:“我姓苟,名有方!取自聖人典籍中的‘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在東海沉寂已久的江斧丁也隻有遇上這個有趣孩子,才會略微流露出幾分當年京城頭等世家子的風度,笑眯眯道:“你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何必‘有方’?我看啊,跟你青梅竹馬的那個綠衣女孩,她幫你取的綽號,更合適。苟不理,狗不理,喊起來多順口。”

孩子板起臉道:“非禮勿言。”

江斧丁哈哈笑道:“小屁孩兒懂什麼禮不禮的,想當年,給我說禮即理一事的讀書人,那可是張府聖人的衍聖公本人。”

孩子皺了皺眉頭,“那個先生有沒有學問我不知道,但他的學生沒學好,我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