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逐鹿 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1 / 3)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裏,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陰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於這位龍宮宮主的布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她對麵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後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為你自己,也當是為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後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隻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麼,隻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麼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賬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麵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隻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隻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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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於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身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衣兵聖身邊的那一騎,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隻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著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緊跟其後,兩人都笑著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歎氣,朝這名年輕騎將擠眉弄眼道:“車野!怎麼感覺我像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絝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覺啊。”

名叫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複那張刻板生硬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為“小蜀王”的家夥,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家夥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凶狠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動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

車野留給自己後,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爆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戊守與北涼陵州交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後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衝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豔的運兵才華

,狠且準,對於戰機把握,擁有一種隻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趙鑄所以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梁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趙鑄轉頭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女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入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根子通紅的張高峽麵無表情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巨鹿死後逃亡在外的女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後便一直留在趙鑄身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女子拳法宗師林鴉,相視一笑。

長久接觸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成其聖。明主不厭人,方能成其勢!

趙鑄眼角餘光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鴉等人,此人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是離陽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隻知道拳法大家林鴉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女子宗師,對比她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情愫,隻不過不知為何雙方,明明兩情相悅,卻都不願意捅破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感到著急,幾次當麵幫著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羞成怒的林鴉一拳“溫柔”砸在麵門上,然後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光,那會兒隻要他趙鑄在軍中露麵,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係武將很

是“悲痛”地言語,“不曾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隻恨無法為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嗬嗬一笑,拉著

他們的手就喊老丈人,揚言他回頭就要把洞房給圓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將顧鷹家中隻有幼子而無女兒,照理說可以逃過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語重心長來了那麼一句,“以顧老丈人的容貌氣度,我趙鑄忍一忍,等

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於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線率軍廝殺的顧鷹張定遠,還有跟隨趙鑄來到此地的梁越葉秀峰,甚至是曾經吳重軒的麾下大將唐河李春鬱等人,隻要是南疆將領出身,對於世子殿下趙鑄,無一例外,都很欣賞。

納蘭右慈曾經對這個年輕人有過蓋棺定論,“冬日溫煦,暖人而不灼人,誰會不喜?”

所以趙鑄雖是燕敕王趙炳的嫡子,可並不是嫡長子,但當年南疆冊立藩王世子,趙炳既沒有選擇他的那位兄長,也不是最被王妃溺愛的幼子。

趙鑄在心中輕輕歎息。

對於江斧丁,他其實是心有芥蒂地。

因為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此人都跟那個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納蘭先生在江斧丁到來後,私下跟他趙鑄笑言:你這個世子殿下將來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葉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後納蘭右慈更是開門見山詢問:“日後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晉蘭亭之流,就在你趙鑄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雲?”

趙鑄當時沒有給出答案,不知是不願還是不能。

也許是怕自己讓納蘭先生失望。

但也許更怕自己讓自己失望吧。

趙鑄安靜坐在馬背上,眺望西北。

不止是因為他們南疆的三位宗師,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時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裏,曾經有個同齡人,會喊自己小乞兒。

山頂之上,林鴉和宮半闕也是如此遠望。

同門師兄弟的於新郎和樓荒都在那裏,雖然於大師兄新郎還活著,樓荒卻已經戰死於拒北城那場關外大戰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趙惇私生子趙楷,就死在那個年輕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與那人的父親作對,兩代人的恩怨,至今沒有一個幹脆利落的了斷!

車野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北莽,但卻在那裏的關外,曾經以北涼三十萬鐵騎其中一員的身份,跟隨那位白衣兵聖並肩作戰。

梁越和葉秀峰同樣望向那裏,身為武將,如何能夠不向往那種蕩氣回腸的壯闊沙場!

千年以來,騎戰以西北關外,獨具氣概!

趙鑄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大聲問道:“江先生,姑幕許氏的那封家書,差不多已經交到許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點了點頭。

趙鑄突然翻身下馬,眾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黃半青的無名小草,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現在就看這位節度使大人,是盡忠在前,還是盡孝在先了。”

然後趙鑄呲牙咧嘴道:“楊虎臣和韓芳,這兩個薊州正副將軍,也太不要臉皮了,直接軟禁了對他們以禮相待的馬忠賢溫太乙,奪取靖安道軍權,一鼓作氣占據了中原腹地,有點頭疼啊。有機會一定要找他們喝酒,

把臂言歡!”

趙鑄喜歡跟很多熟人呼朋喚友,更熟悉一些的,還會勾肩搭背,從不管對方身份貧賤高低。

趙鑄抬起頭,對所有人笑著說道:“你們在山下等我,最多半個時辰。”

最後,隻有張高峽留下,其他人都騎馬下山。

張高峽站在蹲著的年輕世子身邊,柔聲道:“是怕自己以後與他兄弟反目嗎?”

趙鑄撇撇嘴,“那家夥啊,那麼大度的一個人。才不會跟我斤斤計較,對吧?”

可能是在捫心自問,可能是詢問自己情有獨鍾的張高峽,也有可能是隔著千山萬水,在問那個人。

趙鑄幹脆盤腿而坐,抬起頭,輕聲道:“你要真生氣了,就打我兩拳,保證不還手!哈哈,不過小乞兒我啊,到時候好歹是當皇帝的人了,咱哥倆私下比劃就行嘍。”

張高峽低頭望去,很難想像這麼一個心性堅韌的年輕人,會流露出這種軟弱的姿態。

這一刻,她好像才真正認識這個叫趙鑄的男人。

她蹲下身,輕輕幫他擦去淚水,從不知如何安慰別人的她,隻好說道:“我以後都會在你身邊的。”

年輕男人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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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湧曱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象。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遊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製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中,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文士模樣的男子夾在人流中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仆壯扈護送,那件象牙色的白緞袍子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子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中,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曱貴。這名胡渣邋遢的男子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閑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子刮掉胡子,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借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麵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獲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中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簾子,露出一張連中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子麵容,眼神遊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中了兩位結伴而行的文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曱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子“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中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衝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子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子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曱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曱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著簾子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曱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中賓客,那得多別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隻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子,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幹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隻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曱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