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照夜涼(1 / 3)

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青花瓷碗碎了一地,蒼蠅咿咿呀呀地飛來飛去,沈問行強撐了好一會兒,終是沒忍住,跑到天井底下哇哇地吐。曲尺櫃台邊上放了盆杜鵑花,紅豔豔的,開得像火,土也是紅的,是老掌櫃被砍倒的時候血濺上去的。

死者一共有七個。刺客真正想殺的人是王太監,死在了大堂正中央,眼睛瞪著屋頂的梁柱,看得出還沒來得及跑就被一刀割喉了。桌子底下倒了倆人,是王太監的長隨,一左一右,大眼瞪小眼烏眼雞似的互相瞧著。刺客用的是伽藍雙手刀,同時割喉。剩下三個人是夥計,前仆後繼死在了門檻邊上,全部是後心被砍,那要命的一刀極其淩厲,幾乎把他們砍成兩半。刺客應當是怕他們去報官,順手把他們都結果了。

司徒謹眉頭深鎖,一邊翻看著屍體一邊道:“這個刺客手段極其狠辣,全部一刀致命,毫不拖泥帶水。底下人查到王公公上個月尋釁捉了好幾個江湖人,牢裏打死了幾個,隻怕是江湖人尋仇,湊份子買了伽藍刺客來報複。”

沈問行把肚子裏的酸水都吐光了才回來,接嘴道:“也是活該。這王太監前年從親戚那過繼了一個兒子,頂不省心,是出了名的勾欄瓦舍小霸王,秦淮河上的粉頭能疊成十八羅漢,欠了一屁股債。王太監十數年的家底兒都被掏空了,沒法子,才打上了這幫江湖人的主意。沒想到倒把命送了,真是不值當。”

沈玦瞥了他一眼,看見沈問行膝襴上的紋繡沾著泄物,嫌棄地拿扇子掩住鼻子,道:“邊兒去,離我遠點。”

沈問行知道自家督主喜潔,看不得髒東西,知趣地往邊上挪了挪。

廚房那邊傳來一陣高聲叱罵,又有一陣碗碟打碎,冰裂似的脆響。沈玦打眼望過去,幾個番子拉扯著一個蓬頭垢麵的男人走過來,推到沈玦跟前。

“督主,發現一個活口。”

那男人看著有些瘋魔,嘴角流涎,不停念著“鬼來了!鬼來了!”,睜眼一看,正瞧見沈玦身上張牙舞爪的行蟒,登時發了瘋,雙腳亂蹬著朝後麵爬,抱著一根柱子喊道:“別殺我!別殺我!”

“他躲在廚房的房梁上,刺客行刺時是在夜晚,梁上昏暗,才躲過一劫。”有番子道,“可惜瘋了。”

沈玦使了個眼色,立馬有個番子上去,掏出一個雕花瑪瑙鼻煙壺往男子鼻沿湊了湊,那是羅刹鬼傳進來的玩意兒,可以醒神。果然,男人聞了,神智清明了幾分,呆愣愣地看著沈玦。

“咱家問你,你都看到了什麼?”沈玦問道。

男人還是呆呆的。

沈問行抽了他一巴掌,“督主問你話呢,你都瞧見什麼了?那個刺客的模樣,可瞧見了?”

男人被抽的臉一側,正朝向院中間的天井,江南的小院,不頂大,正中間寶藍瓷盆盛了株晚香玉,素白的花瓣兒上濺了幾滴血點子,看著有幾分妖異。男人見了那晚香玉,打了個激靈,結結巴巴道:“他就是從那兒來的……從那兒……”

“哪兒?哪兒?”沈問行順著男人的眼神望過去。

男人顫巍巍地爬起來,忽然抽出一個番子腰間的雁翎刀,眾人都嚇了一跳,紛紛拔刀出鞘,將男人團團圍住。

“他站在那裏,像這樣,你們看,就像這樣!”男人從地上揀了一根木棍,微微躬身站著,兩手交叉,劃出一個詭異的弧度,忽然抬起臉,亂發下顯出一個猙獰的笑容,“七葉伽藍無名鬼,送王公公往生極樂。”

那一刻,沈玦好像看見那個刺客踏著滿地銀霜一般的月光,雙手握著粼粼流光的長刀,朝他緩緩走來。

靜謐無聲中,他開口了,嗓音和那個瘋魔的男人重合,低沉又沙啞。

“你可看清了他用的刀?”沈玦擺了擺手,示意番子不必緊張。

“看清了……看得清清楚楚。橫波,是橫波!”男人鬆了手,刀和棍劈裏啪啦地掉在地上,他自己也跪倒了,“鬼啊,他是一個鬼!”

沈玦波瀾不驚的臉終於有了裂痕,琵琶袖底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拳頭緩緩地握緊。

他似乎看見月光底下,刺客的麵孔漸漸明晰,那是夏侯瀲二十一歲,褪去幼稚和青澀的成熟模樣,卻露出了他所陌生的,危險又猙獰的笑容。

七年,他們已經分別七年。

沈玦擰起眉,沉默了一陣,終是沒言聲。

“橫波?”沈問行大驚小怪,“橫波不是迦樓羅的東西嗎,怎麼被這個什麼勞什子無名鬼揀了去?”

“東廠可有無名鬼的卷宗?”沈玦問司徒謹。

司徒謹答道:“有。近幾年聲名鵲起的刺客裏,這個人的卷宗是最厚的。頭裏蘇州那個斷頭的高大戶也是他殺的。這個人凶狠毒辣,比起迦樓羅有過之而無不及,似乎還會易容術,錦衣衛那邊調查了許久,但至今還沒有頭緒。”

“等回京調出來,我要看。”沈玦吩咐了聲,踅身下了台階,司徒謹並沈問行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跟在他身後。東廠的大拿,自然是排山倒海般的陣仗,客棧外邊兒圍了一圈看熱鬧的百姓,沈玦眼皮都沒眨一下,踩著沈問行的肩膀上了馬車,還沒有坐穩,門簾縫兒裏遞進來一封書信和一根金絲絡子。

番子在外邊兒道:“貴妃娘娘遞出了話兒,勞督主撥個空當瞧一瞧。那絡子是娘娘身邊兒的朱夏打的,說是上回督主來請安,她看見督主的扇子上沒掛上絡子,想是底下人不用心,便自己打了根,望督主不嫌棄。”

沈玦嗤了一聲,將絡子扔出了窗扇,絡子輕飄飄的,陽光底下,像折了翅膀的蝴蝶,正落在車輪旁邊,馬車開動,車輪壓在那絡子上,印出深深的車轍印。

換了身輕便衣衫,沈玦折道去了秦淮河,乘著小艇上了樓舫。

黃昏時分,紅霞映在水裏,波光明滅間,像剪子裁破的絲綢,又像女人臉頰上的殘脂。夜幕還沒有抖落下來,姑娘們已經出來了,在船舷上揮著彩袖,甜而媚的香氣幽幽地散開來,被江波掬捧著,在波心蕩漾。有姑娘抱著胡琴唱吳歌小調,溫軟的聲兒曲折的調兒,聽了讓人醉悠悠,找不著北似的。

秦淮河邊上,千門萬戶朝水開,有的河房鑿了台階直通水裏,媳婦子們蹲在台階上洗衣衫,衣衫上都似披滿了紅霞。貨郎撐著小船來往,像一片隨水漂流的小葉子,載著滿船的什物,間歇吆喝幾聲,隨著河水傳出去很遠很遠。

算起來,這是沈玦第一回來秦淮河。還在讀書的時候,戴聖言帶他來過夫子廟,在追月樓上講《詩》,追月樓樓高,極目遠眺的時候可以看見潺潺河水。河上是煙花盛地,戴聖言向來不讓他靠近。他還記得追月樓的蟹黃包,咬一口滿嘴的汁,露出黃燦燦的餡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