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劫燼灰(1 / 3)

司禮監,內值房。

“啪”的一聲,一個巴掌狠狠地扇在臉頰上,臉上頓時多了一片紅印,像未卸的殘妝。沈玦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一聲也沒有哼,隻道了聲“義父息怒”,忙跪在地上。他的額頭抵著地麵,冰裂紋的地磚傳來沁涼的冷意,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沈玦,你好大的膽子!”魏德來回踱步,氣得滿臉通紅,“你翅膀硬了,咱家管不住你了!連聲通傳也沒有,私自離京,帶著番子,殺了柳歸藏!那姓柳的雖是個江湖亂黨,但每年給咱家納了不少禮,咱家承諾他東廠不插手江湖事務。你倒好,咱家一轉身,你就打咱家的臉!”

“義父聽孩兒解釋!”沈玦膝行幾步,叩首回道,“一個月前,東廠收到柳州密報,言柳歸藏召集天下武林,意欲謀反!孩兒這才片刻也不敢耽擱,星夜奔馳,前去捉拿柳歸藏!”

魏德冷笑連連,枯槁的臉皮層層皺起,像皺縮的樹皮,“怎麼的,咱家還要感謝你不成?還要幫你向聖上邀功請賞不成!沈玦,你個兔崽子!”魏德越說越氣,走上前,狠命踹了沈玦一腳,沈玦被踹得翻到在地,頭上的描金烏紗帽滾下來,他撿起帽子戴好,再次規規矩矩地跪回原處。

“什麼謀反,什麼火銃,你別以為咱家不知道你幹的那些好事!”魏德連喝了好幾盞茶,指著沈玦罵道,“前些日子,柳歸藏嫡妻通奸一事,是不是你傳出去的!你到底和他有什麼私仇?這倒也罷了,自己出出氣,算不了什麼大事。咱家以為你心裏是個有計較的,斷不會因為一點兒私仇亂了陣腳。好,現在好了,堂堂東廠提督,莫名其妙跑柳州去,屁都不放一個,就把柳歸藏給殺了!這事若是捅到前朝,讓那些酸儒抓到,你讓咱家怎麼辦!”

“義父,柳歸藏每年上貢,有心人若要查定能知曉!義父庇護一個江湖亂黨實在不妥。上個月,東廠探子來報,在柳州發現左都禦史孟堅的家仆,恐怕就是調查此事。孩兒雖是為了報私仇,可也是將義父的安危擺在第一位!

試想,柳歸藏斬首大會廣邀天下武林參會,那起子言官何等春秋筆法,縱是柳歸藏沒有謀反之心,到萬歲耳中,也定逃不了江湖叛逆之名。況且,孩兒擔心消息有誤,故意扮成伽藍刺客,無人知道是東廠所為。孩兒做事莽撞,著實該罰,求義父息怒!”沈玦再次叩首,網巾下的額角青了一塊,很快露出點紅來,在地磚上印出針尖大的血跡。

“咱家看你根本半點悔悟之心也沒有!”魏德依然不為所動,他坐在黑漆描金寶座上,垂著眼看地上的沈玦。沈玦雖然跪著,脊背依然挺得筆直,像孤生的蕭蕭風竹。魏德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懶懶開口道:“你這孩子,向來主意就大,咱家是管不住你了。罷了,咱家老了,沒那麼多閑心思跟你們這些猴崽子扯皮。沈玦,你收拾收拾東西,回冷宮去吧。”

沈玦沒有動,像被定在了原地,過了半晌,才直起身子,朝魏德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

“孩兒無能,這幾年雖伴在義父身側,卻未能替義父分憂。日後孩兒不能隨侍義父左右,還望義父保重身體,莫被朝堂事務拖垮了身子。孟堅此人野心勃勃,還望義父多加小心。願義父平安康泰,孩兒……告退!”

魏德托著茶盞的手抖了抖,幾點茶沫子濺出來,沾濕了繡蟒膝襴。他坐著沒動,看沈玦微垂著頭,麵含悲戚,向後膝行,就要起身走了,不自覺地伸出手,喊了聲:“慢著!”

沈玦一震,停了動作。

這時,窗欞下傳來一溜腳步聲,有個小太監在外頭道:“魏公公,萬歲爺請您過去一趟。”

魏德怔了一下,忙起身到窗前,問道:“可知萬歲何事召我?”

“奴婢不知。”小太監躊躇了一陣,道,“不過,看萬歲的臉色似不大好。”

魏德看向沈玦,疑道:“萬歲難道要過問你誅殺柳歸藏一事?”

沈玦搖頭:“目前還無人知曉是孩兒所為。不過……”沈玦從袖間掏出一本折子,交給魏德,“義父在路上細細一閱此奏折,或許能化險為夷。”

魏德驚疑不定地接過折子,看了沈玦半晌,拂袖出了門。

他沒有看見,陰影之中,沈玦臉上的悲意像銅香爐上斑駁的金漆一般一寸寸剝離,最後複歸無悲無喜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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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德躬身趨步進了昭仁殿,昭仁殿是皇帝讀書批奏折的地方,沿著牆一溜放了人這麼高的書格子,密密麻麻塞滿了藍皮、黑皮的書冊子,皇帝不是個好讀書的性兒,這裏麵的書冊子夾了好幾本**圖,外人不知道。中間擺了一個花梨木的平頭案,疊著些奏折、文書,皇帝隨手扔就有人隨手整理。

皇帝坐在靠山椅上,神色頗有不豫,旁邊侍立的小太監衝魏德擠眉弄眼,魏德心裏有些忐忑,顫巍巍地下拜。往常皇帝都要扶住他,今天破天荒地沒吭聲,讓他拜完了一套禮儀,才丟了本奏折在魏德腳下。

“自己看吧。”

魏德撿起奏折,越看心越驚,涔涔冷汗沿著脊背往下流。奏折沒有看完,魏德已經哀叫著跪倒在地,爬到皇帝的龍足邊,道:“陛下明察呀!老奴和那個什麼勞什子柳歸藏沒有半點關係,這孟堅是血口噴人啊!什麼歲貢,什麼納禮,都是莫須有的事兒啊!老奴伺候了陛下一輩子,老奴是什麼樣的人兒陛下還不知道麼?老奴針尖大的膽子,怎麼敢和那些喊打喊殺的江湖人糾纏到一塊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