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丹心似錦(1 / 3)

用完膳,沈玦帶夏侯瀲去了靖恭坊,馬車轔轔駛過福祥寺,夏侯瀲掀開簾子,外頭人聲鼎沸,爺們兒扇著大蒲扇晃著膀子踱過去,路邊兒擺了一溜的香燭攤,吆喝一聲兒比一聲兒大。寺前的空地還有江湖漢裸著半身玩兒雜耍,三個紋身滿背的大漢頭頂腳、腳踩頭疊在一塊兒,站得老高。馬車拐進寺後的胡同裏,所有的煙火氣都隔著牆後麵了,人聲遙遙地傳過來,仿佛在喧囂塵世裏獨辟出一塊兒世外桃源的清淨地兒,然而隻消得邁出一腳,又能再次遁入囂囂人海。

“前輩很會選地方,這塊地方吵是吵了些,但勝在生活便當,胡同外麵賣吃賣喝的都有,對街有家上白細麵,往左拐有家賣糧油的。宅子三進三出,到最裏頭也挺安靜,並不吵鬧。隻是裁衣服的鋪子少了些,不過不要緊,衣裳鞋襪你隻管到我府裏要,自家做的總歸好些,不必假手於外人。”沈玦一麵說一麵掀簾子出來,夏侯瀲把腳凳擺在地上,伸出手接他。沈玦略一愣,把手放進夏侯瀲的掌中,溫熱的溫度傳過來,烘得心頭都是暖的。

“我娘愛熱鬧,”夏侯瀲走過去,摸了摸門前的石獅子,道,“她沒什麼事兒幹就愛看別人玩兒雜耍,戲台子上演武戲,明明自己厲害多了,那些個招式板眼都是小菜一碟,但她就喜歡那兒的熱鬧勁兒。”

他仰起頭來,麵前是青瓦白牆,牆上爬著層層疊疊的爬山虎,右邊兒一道烏漆門,門口蹲著兩個石獅子。尋常人家的模樣,和京城裏千千萬萬個宅子一個樣兒,小門小戶,夠吃夠穿,關起門來,過自家的小日子。

沈玦推開門,引他進來。一進門是荷葉蓮花照壁,過了屏門和內院便是堂屋。家具什物一應俱全,兩溜紫檀木官帽椅和腳踏,前麵一張鐵梨木天然幾,上麵擱著山水石屏。夏侯瀲見多識廣,知道這都是吳地產的細木家夥。一應物事沒什麼雕鏤,描金螺鈿更是沒有,素淨簡單。夏侯瀲一看就知道是沈玦布置的,若是落他娘手裏,準滿屋子刀槍棍棒,堂屋定要擺個狼牙棒鎮宅。

“謝謝你,少爺。”夏侯瀲淡淡地笑。

沈玦在椅子上坐下來,咳了聲道:“謝什麼,又不是我買的宅子。”

“這些家什是你歸置的吧。”夏侯瀲道。

“順手而已。左右寫幾張單子的工夫,手下人自會買齊擺好,不費什麼事兒。”沈玦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他沒說,其實這兒的家什費了他好一通心力,樣樣都要他過了目才許擺進來。便說那張天然幾,工藝卓然,資費甚巨,起初人家壓根兒不肯賣,懼他權勢才不情不願地出讓。

夏侯瀲走到院子裏看,圍著葡萄架子走了圈,抱著手臂問道:“少爺,你和我娘什麼時候有這麼深的交情?我怎麼不知道。”

沈玦不答,帶他去廂房,這宅子沈玦比他熟多了,哪裏有什麼都清清楚楚。夏侯瀲甚至覺得沈玦對這宅子比他自己的府邸還了解。沈玦從百寶櫃裏搬出一個上了鎖的檀木盒子。他把鎖打開,裏頭放了一張房契,一副藥方,還有一顆藥丸子。

房契約莫就是這宅子的契約了,隻是不知道那藥丸子是什麼。夏侯瀲拾起藥丸,問:“這什麼玩意兒?”

“是‘望歸’,”沈玦緩緩說,“七月半的解藥。”

夏侯瀲一驚,抬眼看著沈玦,他臉上的表情很平常,頓了頓才說道:“十年前,你娘帶你離開皇宮,臨走前與我訂了十年之約。她告訴我京城的暗樁所在,囑我為你研製七月半的解藥。”

“告訴你暗樁是為了將他們……”

“製成藥人。”

“所以你四處追捕伽藍刺客和暗樁,也是為了讓他們做你的藥人?”夏侯瀲攢緊眉頭。

沈玦見他眉頭緊鎖的模樣,心中不快,忽然生起氣來,嗤笑道:“怎麼,怪我心狠手辣,殘害你伽藍同僚?”夏侯瀲在那翻看藥方沒說話,沈玦頓了半晌,又怕他真的不高興,悶氣道,“你的那些伽藍同僚真的顧惜你麼?不說當年在皇宮他們扔下你不管,便說你娘,她也是死於伽藍內鬼之手。”

夏侯瀲見他生氣,失笑道:“我沒怪你,怪你幹什麼?”他湊到沈玦邊上,和沈玦肩並肩靠在牆邊,“我謝你還來不及呢,悶不吭聲地幫我做了那麼多,我跟傻子似的,得了你的好,還以為你要我的命。其實真要論罪,我才是那個一等一的大罪人,七月半掌握在弑心手裏,我要了他的命,就要了整個伽藍的命。”

“你們住持,就是害了你娘的內鬼?”沈玦問。

夏侯瀲點點頭。

沈玦沉默了一會兒,他曾在伽藍埋了暗線,暗樁知道的事兒他都知道。夏侯瀲的生身父親是弑心是伽藍裏公開的秘密,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夏侯瀲孤身刺殺弑心,他也猜到弑心就是他真正的弑母仇人。可那畢竟是猜測,如今得到夏侯瀲的親自確認,他心裏又是另一番滋味兒,酸疼酸疼,一直到骨子裏。

沈玦啞聲道:“這些年,你都經曆了什麼?”

“那可長了去了,老太婆的裹腳布,又長又臭,你真要聽?”夏侯瀲笑笑。

“要聽,”沈玦抬起幽深的眼睫,定定望著他,“隻要是你的事,我都要知道。”

夏侯瀲露出無奈的神氣,把沈玦拉到圈椅裏坐下,慢慢說起來。他的聲線低沉平淡,寂寂響在悶熱的秋日午後。陽光的線條在他們額上、身上推移,慢慢隱沒。十年來的時光在他口中流轉,那些回憶的碎片,如同吉光片羽,被片片拾起。

天黑了,月亮升起來,屋子黯淡下去,盛滿了月光。沈玦默然聽著,那些驚心動魄的奔逃和死亡都在夏侯瀲的敘述中衝淡了色彩,仿佛隔著紗幕看殷紅的鮮血便不再觸目驚心。可他知道,那些血淋淋的過去是夏侯瀲身上抹不去的疤痕,經年累月,輾轉成傷。

“說完了。”夏侯瀲起身去櫃子裏翻出一根蠟燭點上。

沈玦閉著眼,手指在桌上輕叩,篤篤的聲音泄露了他不甚平靜的思緒。

“想什麼呢?”夏侯瀲問。

“想你蠢。”沈玦冷笑,“弑心、段九、你那個師父,個個心懷鬼胎,把你當刀使,偏你還被使喚得樂樂嗬嗬。”

夏侯瀲默了會兒,才道:“你別這麼說我師父。”

“你自己沒有感覺麼?”

夏侯瀲淡淡道:“有啊,但我無所謂。橫豎都是要殺弑心,毀伽藍,管那麼多幹什麼?你說我師父利用我,”夏侯瀲低頭笑笑,“利用就利用唄,他又沒逼我,這都是我自己挑的路。”

他就是這麼個性子,那些個彎彎繞繞他沒工夫管。他走他自己的路,伽藍要完蛋,弑心就得死。其他人,愛怎麼玩兒怎麼玩兒,他不搭理。他畢竟是夏侯霈的兒子,夏侯家不管不顧的瘋狂一脈相傳,他的血管裏流著狂暴的血,神鬼擋路,神鬼皆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