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裹在一張毯子裏,鎧甲脫在一邊,身上還穿著軍衣,出了很多汗,渾身上下黏黏膩膩的難受,還都是臭味,他恨不得把自己的皮剝掉一層,可又沒法子,隻好強忍著。
撐起身子,摸了摸額頭,已經不燒了,身子爽利許多,腦袋清醒了,手腳都有了力氣。
他躺在兩個箱籠上麵,頭頂是黑乎乎的屋頂和橫梁,朝身旁看去,地上擺了許多鋪陳,上頭睡著傷兵。正中間供奉了一尊佛像,香爐裏插著香,桌子底下還躺了一個傷兵,臉埋在被褥裏。
他認出來了,這裏是廣靈寺設在山門外的安樂堂,看來是被禁軍用來安置傷兵了。他坐起來,想找夏侯瀲,一個醫官模樣的人走過來,翹著兩撇八字胡,眯眯笑著問:“醒了?感覺怎麼樣?可好些了?”
沈玦點點頭,問道:“那個送我來的人在何處?”
“哦,你說夏老二?”醫官衝門外努努嘴,“在外頭和兄弟們嘮嗑呢,我替你去叫他。”
不一會兒醫官領著夏侯瀲回來了,夏侯瀲臉上抹得烏漆麻黑,看見他醒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夏侯瀲湊過來,用額頭試了試他的溫度,確認不燒了,才放了心。
醫官在一旁揶揄地笑:“謝老三,你不知道你這哥哥對你多好,鞍前馬後,又是尋毛毯,又是去寺裏討金銀花來給你煎藥,不知道這家夥使了什麼法子,竟還討來一碗米粥。哎,大家都是營中同袍,咱們怎麼就沒這福氣!”
周圍的傷兵哄笑起來,爭著喊道:“就是就是!怎的不給咱們討一碗。”
夏侯瀲瞪了他們一眼,道:“瞎胡說什麼!”
沈玦迷迷糊糊記得一些,燒得稀裏糊塗的時候夏侯瀲是給他喂過藥喂過粥來著。謝老三是什麼玩意兒?沈玦有些嫌棄,夏侯瀲取名兒的本事太差勁,夏老二、謝老三,活像哪個犄角旮旯裏的乞丐癟三兩兄弟。
他看著夏侯瀲和醫官軍士熟稔的模樣,又覺得稀罕。夏侯瀲是個人才,他才睡了多久,這家夥就已經和這幫人稱兄道弟了。想想也不奇怪,禁軍兵士眾多,行伍分隊進山,被夏侯瀲和藏在山裏的東廠番子殺得七零八落,傷兵混雜在一起,臉對臉互相都不認識。夏侯瀲身上有股痞氣,又是混跡過軍營的人,混入禁軍這賊窩簡直是如魚得水。
有個兵士衝沈玦道:“小謝兄弟,夏二哥可是你的契兄?你可要如實回答,我們打了賭的,要不是的話我就賠銀子啦!”
契兄弟是福建沿海那邊傳來的風氣,福建民風開放,同性相交,結為衾裯之好,不似京師江浙狎玩狡童,他們也講究三媒六聘,和正經夫妻無甚分別。
夏侯瀲見多識廣,早有耳聞,心裏暗恨這幫兵痞子嘴上沒把門,胡亂放屁。沈玦少時沒少受好龍陽的太監的欺侮,四喜和禦膳房那個死太監欲行不軌,都被他給宰了,沈玦應是最恨斷袖之癖的,這幫人竟在沈玦麵前說這些。
夏侯瀲張口想要罵他們,卻聽沈玦平靜地道:“不好意思,勞你破費了。我比他大,我才是契兄,他素常都喊我哥哥的。”
兵士們笑道:“都猜錯了!沒賺也沒賠!”
夏侯瀲瞠目結舌地望著沈玦,沈玦神態自若,掀開毯子踱出門。屋裏氣味難聞,實在難受,到了屋外,陽光正好,堂前種了許多銀杏樹,酣酣的山風拂過,黃燦燦的葉子掀覆飛舞,落了滿地,像鋪了遍地的金。
沈玦手搭涼棚向山門下麵望過去,綿延的青石台階盡處,古道之上紮滿了禁軍的營帳,山道旁每隔十步戍守一個兵士,腰間雁翎刀在飛舞的銀杏葉中閃著金色的光。
“你幹嘛要這麼說?”夏侯瀲跟出來,問道。
“怎麼,當咱家的契弟委屈你了?”沈玦斜睨他一眼。
夏侯瀲沒想到沈玦這家夥也會開這種玩笑,罷了,沈玦不介意就行,他名聲早就壞透了,無所謂。
沈玦踱了幾步,沉吟著問道:“你今年已滿二十四了,也不見你身邊有過女人,舊時傳聞你有不少紅粉知己,你又說都是別人扣你腦袋上的。外室小妾之流,你更是一個都沒有。我有時候還真有些懷疑,你是不是好龍陽,所以才不近女色。”
“想多了,”夏侯瀲頗有些鬱悶地答道,“我是正經爺們兒,早先在雲仙樓的時候,隔壁就是一個相公堂子,我可一步都沒有進去過。”
沈玦唔了一聲兒,負著手曼聲道:“我聽聞胭脂胡同有個名角兒,之前在沈問行的宅子裏聽過他唱《梧桐雨》,是叫什麼玉官兒的,瞧著模樣長得倒是不錯,便是女子也不遑多讓,你可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