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無聲地落,地上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雪粒子,一個又一個前來吊喪的官員從沈玦身邊經過,厚實的皂靴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地響。戴先生家的廳堂太小,吊唁的官員隻能在靈前插上一炷香,又匆匆退出去。但沒有人敢逗留在堂前的院子裏,因為沈玦跪在那裏。
白雪落了他滿頭滿肩,好像一夜之間鬢發皆白。他的周圍似乎有冰冷的海潮在寂靜地湧動,把他和旁人徹徹底底地隔絕開來,沒有人敢靠近,甚至忘記了道一句“廠公節哀”。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沈玦這個模樣,他好像一直都高高在上,眼波輕掃間便見刀光劍影,烽火粲然。可是這一刻大家突然間發現,他也不過是二十來歲的青年,和自家的孩子一個年紀。
現在他的先生死了,這世間,終於再也不會有一個人會慈祥又嚴厲地喚他一聲:“驚瀾”。
夏侯瀲帶著番子四處搜查,京城裏各處地窖、**都翻了一遍,他甚至抄了兩家背景不明的賭坊和妓院,就差把京師的地磚一片一片地翻過來,仍是沒有找到唐十七,也沒有刺客。那個有時候慫有時候又有點猥瑣的男人就這樣人間蒸發了,連一片衣角都沒有剩下。夏侯瀲心裏惴惴不安,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沈玦還在戴先生家跪著,可他不能去陪他。夏侯瀲覺得胸腑中像燒著炭,烤著他的心。
雪還在下,派出去的番子一隊一隊地回來,稟告他一無所獲。今天雪大,大街上人不多,翻到的簸箕在地上滾,空蕩蕩的攤子堆滿了雜七雜八的物什。有乞丐在翻東揀西,期望可以找到一點兒吃的。夏侯瀲心裏忽然茫然起來,伽藍好像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影,他像是在做一場沒有因由的夢,伽藍的廝殺都隻發生在夢裏,否則為什麼天一亮,刺客就隨著月光蒸發,消失得無影無蹤。
夏侯瀲跑了很久,從早到晚。天漸漸暗了,夕陽從遠山後麵升起來,薄薄的一片紅,像窮苦人家剪得褪了顏色的窗紙,糊在天盡頭,雨水一衝就能掉下來。街上人更少了,天氣冷,販夫走卒生意慘淡,清瘦的影子落在雪地上,一道一道,都是孤苦伶仃的模樣。
“發財了,發財了!”斜刺裏衝出一個人來,披頭散發,大冷天的隻穿了一件單衣,領口微敞,露出慘白的胸膛。
夏侯瀲止住了步子,番子們停在他身後,默默看著那個男人。
一個老婦人撐著拐杖從胡同裏走出來,艱難地拉著那個男人,“兒啊,兒啊,快跟娘回家吧!”
“好多金子,好多金子,我要撿金子!哈哈哈,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我發財了!”男人瘋了一般把地上的雪兜進懷裏,雪粒子裝滿了衣襟,他竟然也不覺得冷。
“兒啊,跟娘回家吧!天爺啊,怎麼會這樣啊!”老婦人拽著男人的手,老淚縱橫。
有番子低聲道:“是極樂果。那家夥服了極樂果,魔怔了。”
夏侯瀲微微皺起眉。雖然大力排查入京的貨物,但是仍會有漏網之魚。有的外地商販為了夾帶極樂果入城,不惜在身上割一道口子,把藥丸縫進傷口。還有的幹脆把藥藏在醃臢之處,夾帶進城。若非有人因此傷了身子,橫死家中,仵作屍檢發現端倪,他們還不知道竟有這種法子。
夏侯瀲歎了口氣,道:“來人,把他帶回他家去,綁起來,別讓他再亂跑。”
“是。”
沈玦還跪著。
斜陽覆蓋了滿身,身上的雪化了一茬又一茬,然後落上新的雪,冰冷慢慢滲進身體,沈玦的身體冷而木,像是石化了,渾身上下,連指尖都變成冰冷的石頭。吊唁的人終於走光了,也不再有新的人來了,偌大的廳堂和小院,終於隻剩下他和躺在黑色棺木裏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