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速之客(五) 行到山窮處
這隻石英鍾是1998年趙詩華被評為白雲市先進教育工作者時獲得的紀念品,背麵噴有四行大小不等的紅字:“獎給”、“先進教育工作者”、“白雲市教委”、“1998年9月”。
後生仔不再轉動匕首,又盯著南山的相片看。
趙詩華一直注意著他臉色的變化,見他臉上原先繃緊的肌肉有所放鬆,緊張的情緒已有所放緩,便壯著膽子問:“你也是大學生吧,大幾了?”
他並不回答,反問道:“你家裏就你和你兒子兩個人嗎?”
趙詩華平靜地說:“是的,我和兒子的父親離婚了。我兒子在北京上大學,平時就我一個人在家。”
她想:“事情應該不會很快結束,我不如幹脆告訴他就我一個人在家,先穩住局麵,免得他輕舉妄動,采取其他不必要的過激行為。”
趙詩華的這種態度,令後生仔十分困惑。他所見到的離婚女人,一有機會說到自己的不幸婚史,不管是有過錯的還是沒有過錯的,個個都覺得自己是怨婦、是棄婦,不是怒氣衝天就是義憤填膺,要不然就是哭哭啼啼。
後生仔稍微抬起頭,靜靜地往上看。縫紉機上麵的牆壁正中貼著一幅《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畫,油畫的兩邊貼著一副寫在普通紅紙上的對聯,油畫和對聯的紙質明顯不同,它們顯然不是配套產品。油畫和對聯都有些陳舊,看來掛了好些年頭了。
在畫麵上,藍天白雲下,年輕的*身穿藍色大褂,站在高高的山頂上,頭微微揚起,頸部稍稍扭轉,雙眼直視前方,左手拳頭緊緊地握著,右手挾著一把紅色的雨傘。從畫中可以看得出,年輕的*朝氣蓬勃,躊躇滿誌,不畏艱險,勇於鬥爭,敢於勝利,為了革命事業,風裏來雨裏去,並且對革命事業充滿了必勝的信心。
後生仔就這樣注視著《毛主席去安源》,陷入了沉思。
他想:“別人家裏掛的都是老年的毛主席像,絕大多數人家裏掛的都是天安門城樓上的那幅毛主席像,把毛主席他老人家當作神來供奉,她家裏卻掛著年輕時代的毛主席像,倒有些與眾不同。”又看看對聯,心中默默地念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之後,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又想道:“要是我早些看到這幅畫,早些看到這副對聯,早些領悟到其中的道理,也許──。可是,我再也沒有‘也許’了。”
趙詩華看見後生仔注視著牆壁上的油畫和對聯,心裏稍為放鬆了些。
她注意到後生仔的嘴唇似乎在動,但並沒有聽見他說了些什麼。
盡管《毛主席去安源》這幅油畫是*時期的作品,但趙詩華十分喜歡,她特別欣賞畫中所表現出來的毛主席那種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神韻。趙詩華覺得,從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曲折曆史來看,對聯與油畫的涵義倒是相輔相成的。
趙詩華見後生仔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覺得自己又多了一分希望。
她慢慢地說:“毛主席那種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精神,是我最為景仰的。‘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是我應該堅持的。說到這副對聯,還有我多年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當兒子的父親向我提出離婚要求時,我還心存幻想。我這麼愛他,把我所有能給他的一切都給了他。為了他,我甚至連高考都放棄了。現在他背叛了我,我卻放下姿態求他不要離婚,幻想著他會好好考慮我的感受。我甚至給他半年時間考慮,無非是希望他念在多年的夫妻情份和對兒子的眷戀上能夠回心轉意。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他什麼都不顧念,當天就摔門而去,第二天就到人民法院提出離婚。當我收到人民法院送來的應訴通知書和民事起訴狀副本、舉證通知書、開庭傳票時,我覺得天崩地裂,萬箭攢心,萬念俱灰。但願我從來沒有生過兒子,但願我從來沒有結過婚,但願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他,但願我父母從來沒有生過我,但願我和兒子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那種痛苦和絕望,可能就是人們所說的企圖毀滅一切的痛苦和絕望吧,實在太可怕了。我無法承受其中的痛苦和絕望,我當時想,我不能毀滅這個世界,但我毀滅自己和兒子總可以吧。既然他不要我們母子兩個了,我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還不如讓我和兒子一起死掉算了,免得我們在這個世上承受錐心刺骨的痛苦和絕望。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去跳樓、去跳水,吃農藥、吃老鼠藥,甚至割腕、上吊。那兩天,我心裏腦裏都是這些念頭,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用迷信的話說,應該算是失了魂魄吧。直到第三天上午課間時間,辦公室裏有一位數學老師看報紙,看到‘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句詩,覺得很有意思,便大聲地讀了出來,其他幾位老師也覺得有趣,他們便討論起這句詩所蘊含的哲學派別來,有的說是唯物主義,有的說是唯心主義。他們說的其他話我都沒有特別的感受,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句詩卻是聲聲入耳,而且口中喃喃地跟著讀,喃了好幾遍,忽然覺得全身一陣清涼,我就立即清醒過來了。其實,我以前也讀過這句詩的,但遇到這件事情後還從來沒有想起過。此刻聽來,卻有著不同的意義。是啊,窮途未必就是末路,忍一時心平氣和,退一步海闊天寬。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既然決絕地離我而去,即使我百般哀求,又怎能改變他的初衷?我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不再愛自己的人放棄生命,還要累及兒子的無辜生命?他不在意我的感受,但我在意自己的感受,我的兒子、我的父母、我的妹妹和弟弟、我的親戚、我的朋友在意我的感受。他把婚姻家庭看得太輕,想拆就拆,毫無責任心,這當然不好。我自己也不要把婚姻看得太重,不要把婚姻看成是生命中的惟一。離婚並不等於世界末日,該放手時就要放手。離婚了,第二天的太陽還會照常升起,也許還更加明媚。我警告自己:不要對婚姻過分執著,不要把婚姻當成泥潭,陷進去了就不能自拔;也不要把婚姻當成死胡同,要給婚姻一個自由的空間,能進能出,自己才不至於受到致命的傷害。最為重要的是,婚姻失敗並不等於人生失敗,人活著才有希望。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有一份令人羨慕的穩定工作,有穩定的工資收入,還有公費醫療保障。由於戶口所在地段而享有的優勢,兒子有全市最好的公辦學校可讀,並且還有小兒統籌保障,可以享受到十八歲,萬一他生病了,除了掛號費外,基本上不用自己出多少錢。所有的這些待遇,都是由國家財政提供的,絕對有保障。既然‘手中有糧’,我就可以‘心中不慌’了。因此,對於我和兒子的未來,我完全沒有理由感到焦慮和恐懼,也完全沒有必要恐懼。有國家提供的踏踏實實的保障,憑著自己的能力,在這個太平社會裏,我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把自己的家庭安排好,把自己的兒子教育好,自己和兒子絕對沒有到窮途末路的時候。即使不幸真的到了窮途末路,也還要搏上一搏,怎麼就輕易想到放棄人生最寶貴的也是惟一的生命呢?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在世,除了死亡,沒有什麼過不去的。當時我就在心裏罵自己:你這個語文老師真是白當了,虧你平時還教育學生要拚搏、要奮鬥呢!怎麼會想到要去死?再說,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活著嗎?想通之後,我立即買來紅紙,請學校的美術老師幫我把這句詩寫好,當作對聯貼在家裏,貼在《毛主席去安源》旁邊,讓我心中最偉大的領袖毛主席和它一起保佑我們,激勵我們。從離婚到現在,差不多有九年時間了,我和兒子兩個都過得很好。因此,‘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副對聯和《毛主席去安源》這幅油畫,對我們母子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