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掀被下床,看著收拾整齊的餐桌和一小籃曲奇,韓悅拉開椅子坐下,拿起一塊輕輕咬了口,奶香頓時溢滿口腔。晚飯沒吃幾口,陳浩特意買了這籃小玩意給她,說免得半夜肚子餓了沒著落。一整天下來,他的細心讓韓悅覺得心裏微微潮濕,感動頗多。人多是群居動物,孤單太久,真的很寂寞,這場婚姻,或許是件好事。
“嗯,明天要去他家……”另一隻手擺弄著精巧的小籃子,韓悅微笑著跟母親講電話。
次日的金海華,陳天竟沒有到,這讓陳浩不禁覺得自己做得過了。可今天這一家人吃飯,雖然老太太是壽星,注意力卻都在韓悅一個身上,她又病著,強打精神努力活潑開朗,自己少不了幫忙應對,大哥那邊,便也顧不得那麼許多。
韓悅雖一大早就又掛了瓶水,可因為滴得太快,一整天心裏慌慌的,身上也不自在,打扮就並未上心。想到是見長輩,得體、端莊也就夠了,自己覺得倒沒什麼。陳老太太年紀大了,自然喜歡和年輕女孩說話,見她臉龐清秀,言行舉止得體,便滿心喜歡地讓她緊挨著自己坐。
對麵的王迎卻一眼就注意到韓悅過翹的眼梢,覺得這女孩此刻的嫻靜溫柔必是一時的做作,自己判斷她是個牙尖嘴利、輕狂之人。再見兒子殷勤倍至,照顧有佳,更有些不大滿意,又聽陳紅葉說是病著的,已經請了兩天假,想到她以後一定是要自己兒子來養的,心裏即刻又多了層厭惡。隻是老太太的好日子不能掃興,一家子人都跟著起哄,她也隻好微笑著不便反對,間或問上一兩句罷了。
“我好像是沒說對紅參的功效,不是自己買的東西怎麼都沒印象。”回家的路上,韓悅的精神終於鬆懈下來,可這一放鬆,身上的不自在越發明顯。陳浩一早來接她去醫院時已經買好了所有禮物,讓沒主意的她省了些心。
“表現得夠好了,沒看大家多喜歡你?”陳浩笑著說道。
“是嗎?”韓悅有氣無力地應了一句。人是最複雜的動物,往往看上去好得不行,心裏已經恨得牙根癢癢,她隻希望自己帶病演出別收到這樣的效果。可她萬沒想到,有些人心裏,偏偏已經把她列入不受歡迎的名單。
“明天請假吧,這一餐飯吃下來,好像又反複了。”等信號燈時,陳浩摸了下韓悅額頭,覺得她有些低燒,口氣裏不乏歉意。
“明天是死也要去上班的,我都能想象張惠氣急敗壞幹活的樣子。”韓悅搖搖頭,覺得有冷風往身體裏鑽,看了看後座的窗子,卻都關得好好的。
“身體好了再去也不遲,如果不想我替你請假,最好乖乖在家等我接你去醫院。”陳浩笑道。過多地擔心別人對自己的想法是韓悅一個很大的特點,如今正好可以利用。
把自己深深埋進座椅,韓悅輕聲打著哈欠:“我可是病人,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天天往我這跑,都不用做事嗎?做生意原來這麼……”話沒說完,竟自睡了。
“這小浩以後也是怕老婆的貨,我們還能給瞧壞了?火燒屁股似地給送走了,一起回來摸兩把多好?”陳老太太笑著說道。王迎、陳紅葉、陳宇媳婦陪著玩麻將,一屋子的人觀戰,陳紅葉寶貝女兒夏楠坐在外婆身旁看著兩家牌給老太太支招。
“媽,不是告訴你了,那孩子病了,不然我也不能讓她走那麼早,九筒。”陳紅葉抓起牌看了一眼,便打了出去。
“碰。”陳宇媳婦不動聲色:“三條。”
“三條別動,我看看。”陳老太太大聲說道,然後笑著說:“我不要,自己抓。”
“媽,不帶你這麼嚇唬人的,心都快跳出來了。”陳紅葉埋怨道,王迎和陳宇媳婦也笑著附和。
“這叫戰術,你們懂什麼?”老太太用拇指摸著牌,看都不看便扔出去:“紅中。”
“媽,嫂子,你們兩個到底覺得怎麼樣啊?滿意的話可別忘了謝大媒!”
“我看著行,怪伶俐的,小嘴也討人喜歡,老大媳婦,你說呢?是你娶兒媳婦,最後還得你定。”
王迎聽了老太太的話氣得差點昏過去,這就好像開會,領導說了個提案,還告訴大家自己是支持的,然後讓表態,還有誰敢提否定意見?她隻好微微一笑,道:“我看也還不錯。”
“好了,我可算能吃到謝媒酒席了!”陳紅葉拍著手笑道。
“哪有那麼多舊禮?老大家的,咱不理她,她自己閑著難受願意介紹的!”
“媽,你怎麼這麼賴啊?”陳紅葉的話搞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陳老太太也喜不自禁,得意地搖頭。
“老大媳婦,小浩都三十多了,早點給他們辦一辦吧。”
“本來也是想讓他們早點結婚的,可韓悅今年是本命年,犯太歲,不如讓他們自己先處處看,明年再說。”王迎道。她有她的主意,這個小兒子自己當然了解,老幺,占慣了便宜,不如老大、老二那麼成熟,真的相處個一年、兩年的,他說不定就沒興趣了。
“嫂子,你怎麼還那麼迷信?”陳紅葉邊擺弄自己的牌邊說:“你想,夏天結婚,明年初夏就抱孫子了,多美的事,還等什麼啊?”
“就是,我們家好久沒有婚禮了。”夏楠小孩心態,並不知舅媽心裏的想法。
“明年兩個春,不好。今年結吧,我如今有今天沒明天的,等到明後年,還能不能看到孫媳婦進門就難說了。”老太太有些不高興,摸起牌來也沒那麼起勁。
“媽,瞧你說的,你現在身體還很硬朗啊!”王迎陪著笑臉。
“到了我這時候,誰還敢誇那口?紅葉,這孩子比小浩小幾歲來著?”
“九歲,按農曆不到,八歲多。”
“正合適,早點結吧,女孩24也不小了。”
覺得有人輕推自己,韓悅強展星眸,見陳浩已打開自己那側的車門,便問道:“到了?我怎麼就睡了?”
“走吧,上去吃了藥,躺下好好睡。”陳浩輕聲說道,見她精神大不濟,比早上又重了一層,有些後悔自己心急,早知這樣該推遲見麵才對。
韓悅掙紮著跟陳浩走到二樓便已氣喘籲籲,撫著胸口站定歇著,臉色微微發白。
“啊!”身子陡然離地,被陳浩抱起的韓悅臉上飛紅:“我自己能走。”
“你這麼走恐怕要天亮了,聽話,別動。”陳浩穩穩地快步上樓。
“片劑、衝劑都行啊,偏是藥粉。”快速衝了個澡,韓悅覺得爽利了些,鬆挽著頭發看著陳浩手裏的藥發愁。
“醫生選了這個自然有他的道理,一仰頭就吃進去了。”陳浩微笑著哄道,韓悅拿在手裏看了看,一皺眉全吃了,忙接過水喝,後靠在枕頭上。
“坐著靜一會就好了,吃糖解藥,還是多喝水吧。”陳浩複又把水杯遞給她。韓悅剛想擺手說不喝,話沒出口,隻覺得胃裏往上湧,急忙繞過床邊的他,下床赤腳跑去衛生間,‘哇’地一聲連晚飯再方才吃的藥一齊吐了出來。
陳浩蹲下拍著韓悅的背,心疼不已,扶起她漱口:“去醫院吧。”
“這個時侯去也就是退燒和消炎,我折騰不起了,家裏有藥,吃了就睡,明天應該好了。”韓悅搖搖頭,往書房去找藥箱。
“兩個吧。”陳浩接過藥箱,找到兩盒藥,按劑量取了,遞給韓悅,自去倒水。
“早知道這樣,不如開始就吃這個,你也免得遭罪。”這藥吃得順利,讓韓悅躺下,陳浩邊給她蓋被邊說。
“沒吃藥前就覺得惡心,那藥一勾,吐了反倒舒服。”頭發拂到枕頭一邊,韓悅仰躺著說道:“這兩天,謝謝你忙前忙後。”
“客氣話跟我就不用說了,倒是有一點,你若應了,我就當你是謝我。”陳浩笑著說道。偌大的床上一條大大的被子,她瘦小的人形隻能微微看出,顯得孤寂憐人,如今又病著,他越發疼惜,心底卻有了個想法。
“什麼?”韓悅一凜,不知陳浩要她應什麼,隻抓住被子。
“我們,”陳浩偏停頓了一下,這讓韓悅緊張不已,又惱自己此刻沒力氣,尋思他真要動粗,該是怎麼個套路,聽他接著說完,不禁笑了:“我們把婚期定在6月初怎麼樣?”
“呃?”韓悅鬆了口氣,覺得臉頰有些燙,原來是自己想歪了,問道:“這也太急了吧?”
“既然家長都見了,也沒必要拖那麼久不是嗎?”這個獨自居住的女孩到底是怎麼照顧自己的,這陣子他也略知一二,雖有親戚在同城,卻沒什麼用。這一病讓他有些掛心,想結婚後總有自己在身邊,比現在無依無靠要好。他心裏這麼想,話卻不好好說,隻肯挑些風輕雲淡的。因為擔心韓悅的回答,倒也沒注意她的異樣。
“回去問問今兒的結果,如果你家裏沒意見,那就結吧。”方才忐忑的心一鬆懈,韓悅有些恍惚,藥勁仿佛也上來,迷糊得直想睡,竟不由自主地點頭答應。
“既然答應了,明天可不許不認帳。”陳浩笑著輕掖被角低聲說道。
“你也太小看人了,敢訂婚,還怕結婚不成?”韓悅咕噥著睡去。
“就是再急也不能下個月結婚啊,你們是不是……”陳家稍晚時,人去得差不多了,王迎皺著眉看著匆匆趕回的兒子。想小姑子介紹這女孩也不到一個月,如果真做下著急結婚的事,可見她輕佻,便更不滿意。
“媽,你想哪去了,不過是沒必要拖下去,我又不是沒能力短時間安排好婚禮,你說是不是奶奶?”陳浩知道主攻對象是誰,便搖著陳老太太胳膊不放。
老太太倒是很高興,極力讚成,嘴上不說,心裏卻想真的有了更好。陳德印見母親如此,隻圖老母親開心,佯裝不見妻子難看的臉色,也點頭說道:“小浩的房子倒是不需要大改動,一個月足夠了。”
“怎麼,還生氣呢?”一家子都去了,老太太睡後,臥房裏,陳德印笑著推了推背對自己的妻子。
“三個兒媳婦,個個做不得主,上輩子是欠了你們陳家的。”王迎並沒轉回身,抱怨道:“當初我媽就說,不能找長子,不能找跟自己同歲的,偏偏不聽,如今可好,處處忍讓,天天圍著你們一家子轉,到底什麼時候是頭?你看那韓悅,小老三整整9歲,嬌滴滴的,除了撒嬌還會什麼?當寶兒一樣,你們男人就是便宜!”
“你直接說賤就完了,還便宜!”妻子翻起陳年舊賬已經不是新鮮事,陳德印一聽也沒了勸的心思,關了自己那邊的燈躺下,不久就見了鼾聲。王迎氣得坐了起來,手握著拳頭在他頭上比劃了幾下,又狠狠地躺下,心裏把這帳又記在韓悅頭上。
每天上午好些,到了下午就開始低燒,晚上幾乎起不來,就這樣反複著,竟然拖了近一周才好利落。這些日子裏,陳浩小心照顧,吃藥、打針、接送……無微不至。每當他關了燈離開,黑暗中,韓悅安穩地熟睡,再沒像第一天那樣支撐著疲憊的身體假寐,慌恐地等待他確實走掉的刹那。
“總算是好了。”看著吃馬蹄糕的韓悅,陳浩舒了口氣道。這一病讓本來就瘦的她越發清淡了,如今又有了胃口,終於是放了心。
“這幾天辛苦你了,我該好好謝謝你才對,放心,再不敢去夜市請客。”韓悅笑道。
“不是以身相許了?這就夠了,不用另謝。”陳浩笑著回答。
“我哪有?你別這麼大聲渾說。”韓悅擔心地看了看周圍,搶白道。
“昨天你可是看了設計圖的,今天都開工了,這時候說不嫁,晚嘍!”
“就是沒許嘛!”韓悅小聲嘀咕道,鬱悶自己最近為什麼總是胡思亂想。
“思想真是複雜!”終於曉得她的意思,陳浩故意嘖嘖嘴笑道,見她羞得臉頰緋紅,便轉了話題:“過陣子身體沒這麼虛了,我帶你去看看中醫,腸胃這麼差,該好好調調。”
“不要,大夏天的,我可不想總喝那東西,病包一樣。”
“你以為你還不是病包啊?估計也就我肯要,別人娶回家都怕砸手裏。”本是玩笑話,卻不料韓悅臉色一變,低頭吃粥,不言語了。
“好了,我說錯了還不行?生氣了?我開玩笑呢,你怎麼會是病包呢?就算是,我也要,絕不退貨。”她病中時,陳浩是極盡寵溺、小心嗬護,如今雖好了,可這調調還真改不過來,語氣仍然輕柔。
“幫我取個烤扇貝吧。”半晌,韓悅才抬頭說道。
“等著。”陳浩急忙起身,知道這算是休戰了。
包裏駝色的小藥瓶伸手就能摸到,韓悅迎向回頭看自己的陳浩嫣然一笑,自己也不理解為什麼就瞞了不說。
小小的籠屜裏一顆很大的扇貝,新鮮、飽滿,可她卻好似飽了一樣,覺得堵,吃不下。
病凸顯了寂寞,而陳浩的照料讓病中的韓悅開始不自覺地依賴他,就像每天自己做飯吃的人開始吃食堂一樣,感覺著久違的輕鬆。
早些結婚的建議,韓悅直到現在也不認為是壞事,與其這樣吊著,不如快點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曉風說她是寂寞久了,結婚以後會後悔,又說他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了,不夠了解。可韓悅想有些夫妻即使過了一輩子,如果沒遇到大災難,可能也不了解對方的真性情,何況她和陳浩隻是相親結婚呢?她要的是可以望到死的那種安全、平靜的日子,雖沒溝通過,可她認為陳浩和自己的想法一定是一樣的,不然他大可以找個美豔的嬌妻,又或者遊戲人間,不提婚姻,怎麼會乖乖相親,並極力爭取自己?
對於這場並不用自己操太多心的婚禮,韓悅的精力仿佛更加集中在別人對此的看法上。單位的人和韓知敏一家聽說了日期後大多是曖昧一笑,然後緩過神般連著三聲恭喜。而自己的親媽,則立刻直接問是不是有了,怎麼會如此著急。執拗在這種被猜忌的煩悶中,韓悅有些後悔這倉促的決定,同時也發現自己原來是一個太沒主意的人。在生活上,她要求過分的平靜,而工作上,她又厭惡平靜。
和張惠懶洋洋地在辦公室看了一天報紙,五一前出去玩的相機一直不知道在哪,如今終於肯現身,原來是趙鐵錚拿回家給女兒拍照去了。找不到相機時王部長很急,可又不便說什麼,隻好悄悄告訴韓悅先用自己的拍。待相機出現,他自然是更不肯說什麼,公家的東西,犯不著急赤白眼地肯人家過不去。趙鐵錚把照片拷進電腦,不久,外宣辦這個小空間裏,聚齊了所有宣傳部的人,當然,除了部長。大家端著各自的水杯,磕著瓜子,站在他身後看照片。
這杯子裏也是各有乾坤的,歲數大的王部長鍾愛茉莉花,愛美的羅姐是蜂蜜玫瑰茶,怕輻射的張惠和韓悅是綠茶,而李亞平,沒有講究,碰到誰喝什麼,她就要些什麼來沏,趙鐵錚嘛,以前是喝做工人階級的小舅子發的防暑降溫茶,如今是普洱,聽說一塊餅好幾百。
眾人一口茶,一口瓜子,翻看照片,閑聊,評論這個臉太紅了,那個泳衣太緊,百無聊賴。這種情景在機關裏是常有的,每當這時,韓悅就很絕望,想到要在這種地方退休,生命根本就是浪費。可她又能怎樣?真的去闖去拚,到不知有沒有那個本事。單說辭職,她就沒有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