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如不見
即使再見麵,成熟地表演,不如不見。
——《不如不見》
筱和和又拒絕了岑世的兩回邀請。她並非故作姿態,而是她的工作量突然增加,晚上也在趕任務。
當岑世打來第四個電話時,她知道該來的總也躲不過,不如早早了斷,於是與岑世約好周六晚上在“長亭古道”見麵。
地方是和和選的,希望向來聰明的岑世能明白她的用意。
這麼沒有喜慶意象的名字,裝飾風格也是一派的荒涼,偏偏生意出奇的好,足見現代人都愛自虐。
多年未見,岑世的相貌也沒變多少,隻是增添幾分成熟,少了幾分浮躁。
“和和,你變漂亮了。”
“我以前也不難看。”
“我是說更漂亮了。”
“是嗎?謝謝。”和和幹笑,“岑世,你也比以前更帥了。”
真是個糟糕的開場,注定整晚氣氛都不精彩。
筱和和從來不是個懂交際、會應付場麵的人,她無法應付眼前狀況時就神遊太虛,數清楚了這一層一共有幾盞燈,研究過了服務員們製服的裁剪方式,連菜譜都背下來一大半了,就是沒聽清岑世都在講些什麼,直到當發覺岑世的尾音帶著個問號時,她才愣愣地加一句:“啊?”
岑世依舊維持著十足的耐性與風度:“和和,你還在怨恨我?我……”
“沒有。”筱和和條件反射般地迅速補了一句,“怨恨是由強烈的感情衍生的,我對你可從來沒那樣深情過。”說完這句惡毒無禮的話後,她覺得好受多了。
岑世心中挫敗。
他對麵的筱和和,前一秒還很專注地看著他,下一秒就不知道思緒飄到了哪裏去,一派的漫不經心。
他清楚記得她已經二十五歲,明明過了青春少女的花季,但是麵孔五官和身材都小小巧巧,嬌嬌嫩嫩,迷迷糊糊,眼神清透單純,但偶爾現過一抹靈動的光,時時蹦出驚人之語,就像很久以前一樣。
他那時便覺得她像一隻幼小的貓,安安靜靜地蜷著,半眯著眼,懶洋洋,柔柔順順,對逗弄她的人愛理不理,對小小欺負她的人也滿不在乎。但是誰若觸了她的底限,那麼她便會立即露出鋒利的爪子和牙齒。
這樣回想往事時,他心中湧上一點溫暖與柔軟的情緒,即使對麵的筱和和幾乎沒拿正眼看他。
她這樣反而好。若她雲淡風輕地隻把他當學長,對過往毫不介懷,那他要更加地挫敗了。
筱和和在盥洗室裏洗臉,洗了好幾遍。當她往臉上潑水的時候,就可以無視那些眼淚了。
她很喜歡一個人哭,可是她希望自己每一次掉淚都有原因,並且不要哭得太沒出息又太沒氣質。
剛才她就挺沒氣質的。岑世正要結賬,她把自己的餐費丟在桌子上就轉身走了。
其實不管她情不情願,她的確受了很多年的淑女教育,鄭諧總是試圖把她教育成公主。可是就如別人曾經笑話她的那樣,明明就是灰姑娘,即使裝成公主,本質也總歸改變不了。
或許是出於自己的排斥心理,或者她本來就不好學,總之她的淑女課程學分很低,隻夠勉強充一充表麵的樣子而已。
和和的童年與少年其實都過得平和而幸福。雖然她的父親將生命獻給了職責,母親也幾乎將全部生命獻給了事業,而且因為父母皆是孤兒,她在這世上再無別的親人,但她得到的關懷,卻比別的孩子隻多不少。
她年幼的時候,媽媽大半時間留在西北實驗基地,補貼都用來請保姆看護她。鄭諧的媽媽看不過去,便接手了照看她的工作。
鄭媽媽喜歡女孩,對和和既心存歉疚又特別投緣,她一接手就是十幾年。
鄭諧家是一個大家族,除了鄭諧的媽媽倩柔阿姨視她如己出,鄭諧那不苟言笑的爸爸對她格外和顏悅色外,連鄭諧那些很強悍的姑姑阿姨們都對她十分友善。
對她友善的,還包括她在上大學以前遇到的所有老師和同學。因為和和性子平和,笑容可愛,長相討喜不刺眼,成績不好不壞,既不會礙誰的眼,也不會對誰構成威脅。
和和心中明白,這樣的關懷與友善,八成以上都不是因為她自己。
鄭諧家對她好,是因為鄭諧是全家的寶貝,也因為身體不好的倩柔阿姨太喜歡她,作為附屬品的她,也就順便被他們喜歡。
老師同學對她好,是因為有一個地位顯赫的家庭罩著她,也因為她有一個偉大的烈士父親,和另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母親。
其實,盡管如此,她卻並沒有什麼真正知己到可以談心的朋友。
她的位置是有著小小的尷尬的。平常人家的女孩子,把她當做另一類人,並不願意跟她深交,而那些家境優良的女孩子,也把她看做一個異類。
與她最親近的,反而是鄭諧的那些哥們兒,都大她四五六歲,難得有個小妹妹,不哭、不鬧、不嬌氣、不別扭,他們都很疼愛她。
這樣說起來,筱和和的童年和少年,便一直這樣快樂幸福而又微微寂寞著,作為鄭諧的影子和附屬品而存在著。
和和不會因為這些就刻意擰巴,把自己弄得像刺蝟。
她不會存心地推拒別人的善意,也並不會就此便恃寵而驕,忘了自己究竟是誰。
當年她也不知如何招惹了鄭諧的一位女性朋友,她扇她一個耳光說:“筱和和,你隻不過是戴了一雙假翅膀冒充天鵝的廢物。”
她自己難過了幾分鍾後就沒再在意了,反而鄭諧不知如何得知,幾天後就跟那女子分了手,任她哭哭啼啼了許久。自此,那女子便記恨上和和。
說起來,和和自己基本上沒有什麼敵人,她很擅長忍讓退卻,倒不是多有氣度,隻是為了不招惹更大更多的麻煩。她的敵人多半是因為鄭諧而“樹”來的。
筱和和不在乎自己隻是小影子和附屬品,並不等於她真的不想做自己。高考時,她意外地考了個很不錯的分數,終於任性了一回,執著地自己選了一個離家極遠的大學。
在這裏,她終於做回了自己,別人喜歡她,或者討厭她,都因為她是筱和和,而不是因為她是誰的誰。
然後她便認識了岑世。她以為自己也終於可以在當一回小言女主角,體驗一場浪漫的愛情了,卻不想原來根本就是一場鬧劇。她的形象和地位,比過去十八年裏,反倒更加地難堪與尷尬。
和和在盥洗室裏停留了很久,覺得這時岑世應該已經走掉了。
她看到自己的眼眶微紅,從包裏找出眼藥水,又開始上妝。
她平時不跑外,所以不需要化妝,但包裏總放了化妝品,如果要見客戶,她就臨時抱佛腳。
現在她重重地塗了粉底和唇膏,連眼線都濃濃地描了一大圈。這算一種發泄,而且一會兒出去時,別人不會注意到她又哭過。
和和繞過迷宮一樣的回廊進了正廳準備離開,忽然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那背影平日裏太司空見慣,以至於她有時候恨不得可以裝沒看見繞道走,但此刻在她情緒很脆弱的時候見到他,突然就有了那種異國他鄉乍見親人般的親切與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