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亂世有賊 第一章賊鳥、美人、屍
陽光,透過嘩啦啦的風吹樹梢,碎銀般地照射下來。
鸚鵡很大爺地抬著頭,在那片破碎閃爍的陽光中眯了眯眼,再低首,看看被五花大綁在樹幹上的自己和胸前掛著的那塊竹牌。
牌上書著一行大字:這是一隻愛偷吃的大賊鳥。
哼哼,又怎樣?
鸚鵡不以為然地翻個白眼,再,四下張望。
突然間,就望見了一臉笑盈盈正湊望過來的俏麗小臉。
鳥,不禁下意識地咽了咽唾沫,緊張得脖梗一緊。
“師兄,你看看它,還一臉的滿不在乎呢。”少女側目,一肚子壞水般地打量著它。
“嚀,公公也是餓急了,綁一綁就放了它吧。”旁邊,一個英俊挺拔,溫文而雅的高大男子,微微一笑,遞給她一隻焦黃噴香的雞腿。
“哼,” 殷嚀接過來,歪頭就是一口,邊吃邊看向那鳥:“怎麼,還不認錯?”
鸚鵡看看她手裏的雞肉,口水了一下,隨即又將頭一扭,繼續做死不改悔狀。
殷嚀不禁危險地眯合了一下濃濃微翹的睫毛。
五秒鍾後。
一塊被改寫的竹牌被重新掛上了鳥脖:這是一隻連偷吃都不會的大笨鳥!
“現在呢?知道錯了嗎?”
鳥,瞅了瞅牌子,再可憐巴巴地看看她,終於軟塌塌一臉羞愧地耷拉下了小腦袋,點點頭,同時將身形團縮的越來越小:“知道了,作為主人身邊的一隻跟班鳥,連這樣小偷小摸的事兒都辦不好,今後,還怎麼能跟著主人您行騙江湖,欺淩弱小?”
殷嚀眯眼一笑,連連點頭,琥珀色的瞳仁中剛剛閃出一絲孺子可教的讚許,卻不防一片黑壓壓寂寂無聲的陰影,就在這時,陡然自他們頭頂的密林上方,詭魅幽靈般地撲掠而來。
公公鳥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在羽毛乍起的同時,下意識地張大了喙,正欲失聲慘叫,哪知就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鳥嘴竟被殷嚀猛然一把塞上了雞腿。它隻來得及“唔”然一聲,剛剛悶聲瞪起雙眼,便見殷嚀抓起一把腐葉軟草劈頭蓋臉地向它拋灑過來,與此同時,她的腰身已被旁邊的師兄一把摟過,同時騰空翻躍,迅速無聲地隱沒在了旁邊的草叢深處。那隻被綁在樹幹上,滿嘴雞肉的鸚鵡,隻能僵直著身子,立在偽裝它的那堆落葉腐草當中,骨碌碌驚轉著兩顆黑豆般的鳥眼,四顧。
山林間,一時間隻有風起空涼,曠野寂寂。
倏然,那片剛剛掠過的黑影,又如同一窩密密麻麻閃著詭異藍光的馬蜂群,鋪天蓋地地盤旋著返身折回,幾乎就在同時,四周的枝椏樹梢上,飛猴般地“嗤嗤”蕩來幾隻“野人”,他們佝僂著身軀,四肢骨瘦嶙峋,口滴著黏液,活像幾個麵目癡呆的殘疾無腦兒。
刹時間,林中所有的生命,都像屏住了氣息:鳥兒沒了歌唱,螞蟻無影無蹤,甚至連樹葉,都跟著驚懼起來,不敢張揚地低暗下來。
然而,就在這死般的沉寂中,竟遠遠地,傳來了一陣聲息,像是有人,正在驚恐不定的喘息中踉蹌奔逃。
公公那黑豆似的小眼不由地覓聲轉去,果然,不遠處現出了風塵仆仆的一男一女,他們一邊向後張望,一邊相扶相攜地向著它這邊狂跑而來。
“允、允臣……”女子被男人拽得磕磕絆絆,頭發鬆散,衣衫又髒又破,聲音裏帶著絕望的哭腔:“奴家實在是跑不動了……你……先逃吧……”
“阿禾,既然我們已經從那些烏桓蠻族人的手裏逃出來了,那麼,生便一起生,死便一起死!相信我,我一定會帶著你回到江東,回到家鄉!”允臣緊緊地扯住對方,一邊前行,一邊目光堅定。
“啊!”還不待他話音落地,阿禾氣喘不及的身子已是一晃,於猝然失足中摔倒在地,被她撲掃起來的落葉,有些竟飛濺到了公公的身上,令原本來就被遮蔽住的它變得更加“厚實”起來。
“阿禾!”允臣見狀,連忙折身回去,扶起她:“再堅持一下好不好?如果我們這次再不逃掉,那就會跟所有被擄掠的人一起,成為奴隸,被押回到烏桓人的老巢,我做苦力不要緊,但、但是我怎麼能夠看著你……看著你被那些蠻族人糟蹋,肆意取樂?!想想看,那樣的日子,可是生不如死的呀!”
阿禾聞言,不禁咬了咬牙,正奮力欲起,誰知卻在下一秒陡然僵住。
“允……臣……”她緩緩地抬起那隻剛剛還在支在地上的手,滿目驚疑地一邊看它,一邊喃喃:“這、這是什麼?”
隻見那手上,不知何時竟沾滿了一種古怪的黏液,眼下,不但正在粘乎乎地滴答,還在不斷地散發著一陣陣莫名難言的腥臭。
允臣不覺將眉一皺,正待湊上去為她擦拭,卻聽唰地一聲,眼前人影虛晃中,竟驀然傳來阿禾的一聲驚叫,而她的人,不知何故居然己經轉瞬不見了!
“阿禾??”允臣先是一怔,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麵前,再轉身,提起慌亂的心跳,不知所措地開始四下搜尋,臉上是一片惶恐不安的驚急:“阿禾!!阿禾?!!”
寂寂,無聲。
四周隻有風,和搖曳下的落葉幾片。
莫名的,允臣突然心跳一頓,下意識地抬起了頭,映入眼簾的那幕情景,立時令他全身一僵,血液急凍!
阿禾的身子正晃蕩在半空,脖頸和四肢被一些無比黏稠的液體絞榨著,以至於她口不能言氣不能出,隻能瞪大著眼,吐出發紫的舌頭,在做越來越弱的掙紮。而那些可怖的黏液,竟一條條來自於樹梢上幾個更加可怖的裸體怪物,他們張著口水滴答的嘴,蝙蝠般地倒掛在那裏,向下流淌著越來越多,越來越蜿蜒的殺人液體。
“不!不要!放開她!放開她!阿……阿禾!阿禾!”允臣一邊驚恐地倒退著,一邊仰麵,驚懼而絕望地嘶聲大叫。
半空中的阿禾大瞪著眼,已停止了掙紮,喉中隻能發出一種咯咯的怪聲,身體,已被那些粘液越裹越緊,緊接著,那片早就已盤旋在樹梢上空的黑色暗影就在這時“忽”地全體俯衝,直掠下來,向著阿禾一窩蜂地狂撲而去!誰知就在它們快要撲上她身的瞬間,竟又倏化作了兩道“黑煙”,自她的鼻孔,唰地直鑽進去,黏液中的阿禾,臉部突然隨之一陣溶化般地曲扭,然後隻聽一種骨頭被什麼哢嗤哢嗤蠶食的細聲響起,然後整個人便開始像陽光下正在迅速化水的雪人,一截截失去骨頭般地癱軟下來,不出幾秒,便徹底失去人形,縮成了一團包在衣服裏的慘白人肉。隨即,那群“馬蜂”似的黑影從人肉中鑽飛出來。
允臣此時已雙腿發軟地退靠在一棵樹幹上,徹底驚呆了。
爛葉掩埋中的公公,麵對著草葉上落滴的那點點血色,不覺下意識地閉了閉眼。誰知就在它閉眼的下一個瞬間,耳邊竟陡然傳來了允臣的一聲慘叫,他的身體,已同樣被那些可怕的黏液裹吊而起,不等公公定神睜眼,風卷殘雲般的又一頓嗜骨啖肉已自轉瞬完成。兩件沾滿血液碎肉的衣服,跟著啪啪兩聲,落地。
直到那片遮天壁日的黑影和掛在樹上的癡呆怪胎們終於晃身遠去,直到跳身而出的殷嚀解開它身上的繩子,拔出它嘴裏的雞腿,再善意地拍了拍它的鳥臉,公公才嚇呆著兩眼,貼著樹幹,心有餘悸地一屁股滑坐下來。
誰知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又突然間躍下樹枝,向著他們飛撲而來:“哈哈!”
“啊!!!”公公禁不住蹬直雙腿,中電般地豎將起來,一陣羽毛乍起地慘叫,待慘叫完看清來者,方才將身一軟,閉目,心有餘悸地以翅拍胸了幾下,再,突然一骨碌翻身而起,用翅尖點著那個剛從樹枝藤條上悠然蕩下的隻有玩具般大小的袖珍美女,發起飆來:“喂喂喂,我說你知不知道進屋要敲門過路要打劫嚇人可以不償命嚇死人就要償很多命?!!”
“不知道,我隻知道吃漿果不吐漿果皮不吃漿果可以倒吐漿果皮。”袖珍玩具小美人一手拽著藤條,一手拎著串紅豔豔的野果子,眨眼,回應。
某鳥看了看天。我癱。
“夢!我說玩具夢!”不遠處,一個粗粗笨笨農民似的男子正自提著兩手野果,氣喘籲籲地跟來,一邊追一邊兀自念叨:“你小手上那串果子可千萬不能亂喂鳥哇!知不知道這種綠色食品無防腐無色素無化肥的水果如今在超市賣多少錢一斤?打8.5折也得10塊錢哪!讓我們算算看,如果打9折,不,打9.5折呢?刨去人工費運輸費垃圾管理費……一五得五二五一十……”
“老土,”那個始終站在殷嚀身邊,凝視著地上血衣,挺拔高大且一直沉默不語的俊朗男子,就在這時突然一個抬頭,打斷了他絮絮叨叨的生意經:“你們剛才是從哪邊過來的?”
“怎麼,你對這個感興趣?”老土眼前一亮,飛快地頓住身形:“那麼殷子楓,恭喜你了,現在你隻需要花三兩紋銀就可以買走一個最完整及時真實可靠的標準答案,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這可是最新的清倉跳樓賠本賣血殺人價了。”
殷子楓看他一眼。
“好吧,做為熟人,8折。”老土臉上的笑紋皺巴巴地一個綻放。
殷子楓低了低頭,抱臂。
“7.5折?7折好吧?不等再少了……”
“主人,我們是打西邊來的。”玩具夢一個蕩身騰空,落在了殷子楓的肩頭上,再挺胸側目,極度鄙視地望了一眼某人。
“噢,NO!”老土異常悲情地翻眼看天:“誰有縫過嘴的女人?出廠價賣我一個吧,謝謝。”
玩具夢在老土的悲嚎中不屑地翻了一個白眼,同時從殷子楓的肩頭一躍而下,抓住他的衣帶,將自己佩飾般地懸掛在了半空中。
她始終對殷子楓充滿了仰望中的敬畏,做為主人,這個睿智果敢的男人的確為她提供了可以信賴的保護,因此,做為他的巫靈寵物,她自然也要一心一意,處處維護主人的利益。
“縫過嘴的女人沒有,不過,能吃人的嗜骨和巫靈獄者卻有一大堆,你要不要啊?”公公鳥漫不經心問道,見老土一臉莫名,方才慢條斯理地翹起二郎腿,將剛才巫獸食人的那段血腥經曆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天啊,那些嗜骨和幻士,竟然已經追到了這兒?”玩具夢瞅了瞅地上那兩身沾著惡心黏液的血衣,不覺一陣毛骨聳然。
“看來它們不但速度很快,而且路線還相當準確啊。”殷嚀抬起頭,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四周山林。
“想想看,”殷子楓看了看眾人,緩緩道:“夢和老土剛打西邊覓食回來,路上並沒有遇到嗜骨和幻士,那麼,剛才的這些巫獸就很有可能是往東去了。”
“那豈不是和我們去的同一個方向?”
“不錯,是同一個方向。當初我在鄴城,曾經仔細研究過漢末時期,四處割據的戰略版圖。眼下,我們正在徐無山的西麓,從這裏再往東行進,不久便會進入烏桓①部落的主防線,”殷子楓沉聲斂眉,若有所思:“而這些嗜骨和幻士,很可能會在主防一帶守候,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被它們發現的機率就會相當很高,因為出了徐無山,便是一片沒有遮蔽的濕地和平原,幾乎無處可以藏身。”
“那怎麼辦?誰讓我們偷的是人家魘界的神器麵具?眼下,魚枕月正在兗州等著我們自投羅網,折頭南下是不行了,但也總不能呆在這窮山惡水裏,吃著這些連鳥家我都不想吃的破果子吧?”公公翹著鳥腿,一邊靠樹看天,一邊揪著漿果,愁眉苦臉地往嘴裏扔。
“當然不能,我們必須到達烏桓,在那裏稍作整休一下,等這陣風頭過去,再擇機南下。所以現在,我們需要解決的問題隻有一個:怎樣才能順利到達烏桓,同時又不會引起這些巫獸的注意?”殷子楓沉下目光,思忖自語。
“等等,”殷嚀的目光突然在血衣上若有所思地一頓,再身蹲下,眼瞅著它們,沉吟道:“師兄,剛才這兩人說過什麼來著?他們是烏桓蠻族人從江東一路擄掠,押往部落老巢的奴隸?”
殷子楓驀然一個轉眸,與殷嚀彼此相視。
“快走!你們這些慢騰騰的黃皮兩腳羊!”一條銳利的皮鞭,就著幾句不太流利的漢語,自半空中呼嘯而下,於浩浩蕩蕩的前行人馬中,抽倒一人。
那人呻吟著,在勞累與饑餓中勉強翻了個身,再奄奄一息地睜開眼,眼縫裏的太陽是灰蒙蒙的,逐漸,開始浮現一片瀕死前的朦朧。
那揮鞭抽人的烏桓騎兵用胡語狠狠地罵了句什麼,再彎腰,將那人從蜿蜒前行的隊伍裏一把提起,再反身,淩空扔出,嘭地一聲就扔到了那輛緊跟在後麵的糧草大車上。
推車的是五個屠夫般的軍隊夥夫,他們的糧草車每到固定時候,就開始在押解這些漢族奴隸的隊伍旁來回轉悠,專門從中挑選一些體虛纖弱的年輕男女,將他們牛羊般一個個扔上車,充做就要燒火開灶的軍糧。
眼下,車上己被扔了十幾個人,他們小山似地疊落在一起,卻沒人反抗,甚至沒有一聲哭泣,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種看慣生死,認命般的麻木,天天看著自己的同胞被吃,一連看了30多天,哪還有不麻木的?
這些頭大突眼、耳吊長環、皮帽短巾的烏桓鏢騎兵,在回程行到一半時,就已斷了糧草,於是統領一聲令下,開始吃人。
最常見的吃法是把人綁上鐵架,先是用燒滾的水從頭澆下,將最外麵的粗皮燙掉,再分肌割肉地一塊塊取下烹食,至於餘下的骨骼殘肉,則多半會架在火上燒烤。一路上,他們吃完人肉扔骨頭,原本7000多人的俘虜,很快便吃得隻剩4000人了。
雖說這種白天吃人肉軍糧,晚上奸淫漢女俘虜的日子過的還算快意,可是隨著路途的縮短,幾乎所有的烏桓人,都有了一種歸心似箭的躁動。
馬背上,那個烏桓騎兵遠遠地向東方望了一眼,多少有些思緒走神,但是很快,他便收回目光,陰霾暴虐地盯向了隊伍中的一個身形臃腫的女子,衝著她劈頭就是一鞭,用生硬的漢語嗬斥道:“走!快走!難道是肥的走不動嗎?!”
那臃腫的婦人原本正費力地牽著名十二、三名的小男孩,因這一鞭來的突兀,她禁不住單腿一個跪跌,悶聲哼了哼,側歪的身子不期然間現出了她微然前凸的腹部。
“等等!”那騎兵突然一個飛身下馬,上前揪起婦人,伸手摸向了她的肚子,臉上同時展起了猙獰一笑:“哈哈,原來還是個懷崽的,正好,可以把肚子裏的羊崽拉出來熬湯,這樣的美味,正可以獻給我們的須卜赤千騎長②!來啊,給我拖上糧車!”
這邊他獰笑聲倘未落地,那邊已上來兩個烏桓士兵,將孕婦左右架起,在她的哀號求救聲中,一路向糧車上拖去。
“娘!”一個帶著哭腔的男童稚聲,就在這時,突然悶悶地擠出,聽上去,很像是從什麼人的手指縫中掙紮而出來的。那名原本正要轉身上馬的騎兵立刻聞聲回頭,瞪著狼般暴虐的突眼,在繼續前行的人流中陰狠狠地尋聲掃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