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星和宋獻策自從破洛陽以後,每天常在李自成左右,密議大事,地位日見重要。李岩一則常常不同老營住在一起,而是隨著豫東將士一起,操練他那一營人馬,暇時坐在帳中讀書,寫字;二則他抱定“功成身退”宗旨,不像牛、宋二人熱衷榮利和醉心事功,所以除非奉闖王召喚或有事稟報,很少追隨闖王身邊。如今他雖然是闖王的重要謀士,受到尊重,但牛、宋的重要性遠過於他。牛金星和宋獻策在一年半前對李岩寫給闖王的書信中提出的遠大謀略十分欣賞,也可以說十分佩服。但是自從羅汝才來到以後,他們明白闖、曹勾心鬥角,勢難久合,認為闖王想集中力量趕快打幾個大勝仗的決策也很有道理,所以就不再熱心支持李岩的主張了。尤其是牛金星,他比宋獻策多了一點私心,不願使李岩在功業上有過大的建樹,這一點私心也影響他不肯在闖王麵前多為李岩的主張幫腔。現在見闖王用眼色催他說話,他望著李岩說:
“林泉,你的話自然出自一片忠心,也是從大局著眼,在平日不失為上策。隻是大元帥縱覽時局,不欲受製於敵,自有深慮宏謀,年兄為何忘了?”李岩明白金星所說的“深慮宏謀”是指先占開封,戰敗朝廷援軍,然後剪除異己,建立名號,再以開封為根基,分兵略地,選任府、州、縣官。聽牛金星這麼一說,他不敢再陳述自己意見,隻好連連點頭。
牛金星又笑著說:“何況大元帥已經下令扒城,豈可半途終止?那樣朝令夕改,豈不自損威信?”李岩趕快說:“是,是。岩思慮粗疏,見不及此,請大元帥不要見罪。”李自成哈哈一笑,拍一拍李岩的肩膀,說:“林泉,你的用意很好,我有什麼可怪罪你啊!你要小心,我將來會怪罪你的,不是為你說錯了什麼話,是怪罪你不肯大膽說話,說話太少。我很羨慕唐太宗的身邊有一個魏征。可是,林泉,我的身邊就缺少像魏征那樣人物。你常勸我效法唐太宗,我實在望塵莫及。你以後效法魏征好麼?”李岩十分感動,說道:“大元帥如此以國士待我,我倘有所見,豈敢緘默不言。”劉宗敏忽然說道:“林泉,你不管有什麼話,隻要你是為著軍國大計,盡快說出!日後闖王坐了江山,你不惟同闖王有君臣之義,你的夫人還是闖王夫婦的義女哩!”宗敏的話引得闖王和牛、宋都大笑起來。牽著馬立在一旁的吳汝義和李雙喜等幾位親將,都不覺跟著笑了。
路過豫東將士駐紮的村莊,李岩向闖王和宗敏等告辭回營。李自成回到老營駐地,讓宗敏和牛、宋等各人自便,他向高夫人的住處走去。心中想著剛才的一段談話,深深讚賞牛金星慮事周詳。一跳下烏龍駒,高夫人的一個男親兵就走到他的麵前稟報:
“夫人命我去看看大元帥回老營沒有,大駕果然回來啦!”“有什麼事兒?”李闖王隨便問了一句,沒等回答,大踏步走進高夫人的帳中。
慧梅帶著慧劍、呂二嬸,還有幾個常常隨在左右侍候的女親兵,都在高夫人的大帳中,有說有笑,十分親熱。一見闖王進來,大家的笑語忽止,肅然起立。慧梅和慧劍趕快對他福了一福。高夫人對他說:
“自從小袁營來到商丘城外會師以後,慧梅回來過幾次,你總是忙,她沒有見到你,心中很是難過。今日她又回來了,所以我不斷差人去瞧你從城中回來沒有。這姑娘有一番孝心,她說今天見不到你就決不走。你正好回老營了!”李自成望見慧梅雙目含淚,不禁心中微微一動。他剛在上位坐下,慧梅就在他的麵前跪下磕頭。他說:
“你回來讓我看看你就有了,不用磕頭啦。”呂二嬸站在一旁笑著說:“不管是日後論君臣之義還是今日論父女之情,慧梅姑娘回到老營來見到闖王,這三個頭是非磕不行的。”慧梅磕過三個頭,站起身又拜了一拜,垂頭立在高夫人(她已經落座)身邊,兩行熱淚再也忍耐不住,撲籟簌滾落下來。慧英、慧劍、左右姐妹們見慧梅落淚,也都不由得眼珠兒紅潤。高夫人輕輕地歎口氣,對自己未能阻止將慧梅嫁到小袁營感到內疚。闖王命慧梅和呂二嬸都坐下,然後說:
“我親自問過邵時信,知道時中待你不錯,小袁營上下將士也很尊敬你,我已經放下心啦。以後有什麼困難,你隻管差邵時信或你呂二嬸回來說一聲,馬上替你辦妥。你在闖營時候立過不少功,還立過大功。嫁到小袁營,隻要同時中和和睦睦,幫助他建立功業,也算是你立了新的大功。聽說你在小袁營也很滿意,是麼?”慧梅低頭不語,剛剛揩去的熱淚忽然又奔湧出來。李自成想著慧梅雖非親生女兒,但將她養育成人,同患難,共生死,比親骨肉差不多,做女兒的一旦出嫁,回家來見到父親,流幾把眼淚也是常情,隨即微微一笑,轉向呂二嬸問道:
“二嫂,你的年紀大,在洛陽經多見廣。你看,袁姑爺對結這門親事是不是十分滿意?他能夠虧待慧梅麼?”呂二嬸和邵時信早已商量過,關於袁時中和小袁營的事,隻說闖王高興聽的,免得惹闖王聽後心煩,也害怕自己惹禍,他們都明白袁時中的左右有劉玉尺等不正派的人物搖鵝毛扇子,總不忘使小袁營獨樹一幟,還風聞小袁營的將士們有不少人暗有怨言,後悔不該投闖王旗下,受到挾製,不如從前自由,還說袁時中從婆婆變為媳婦,……但是他們相約不將袁時中和小袁營實情告訴闖王和高夫人,甚至也不完全告訴慧梅。他們在來商丘會師的路上,還暗中囑咐慧梅:在高夫人麵前要多說袁姑爺的好話,使高夫人免得掛心。所以聽到闖王詢問,她立刻恭敬起立,笑著回答:
“回大元帥,要說到夫妻和好,相敬如賓,袁姑爺同慧梅姑娘可說是美滿姻緣,實在難得。袁姑爺雖說原來已經有了兩個姨太太,風聞金姨太一向受寵,可是自從咱們姑娘來到之後,他很少到金姨太帳中。他巴不得把咱們姑娘用雙手捧著,生怕姑娘有一點兒不順心,思念闖營。請闖王和夫人放心,像他這樣百依百順的好姑爺,打燈籠也難找到!慧劍,你是親眼看見的,我說的話句句不假,是不是?”慧劍也被叮囑過不得說出來惹闖王和高夫人心中不愉快的話。平時她同慧梅最親密,分明有時看見慧梅偷偷流淚,偷偷納悶,偷偷歎氣,有時還看見慧梅因不滿意袁時中的行事而不忿,可是這些實情她怎麼敢說出口呢?她也不願說假話,靦腆地咬著下嘴唇,似笑不笑,偷偷打量慧梅用抽頭去揩眼淚,又看看高夫人的喜悅麵容。高夫人看見慧劍的靦腆不語的神情,越發高興,心中讚歎說:“這個黑妞,淳厚中帶有聰明!”她轉向慧梅,帶著慈母般的感情說道:
“慧梅,自從打發你出嫁以後,我常常同闖王提到你,有時我常在夢中看見你,仍然騎著馬跟在我的身邊。如今知道你們夫妻倆很和睦,我同闖王就放心啦。慧梅,你呂二嬸說的話可全是真的?”慧梅為使養父母對她寬心,勉強輕輕地點一下頭,但心中禁不住一陣酸痛,硬將眼淚往肚子裏咽。她完全明白闖王將她許配袁時中的一番苦心,她也早已承認她同時中的姻緣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同小張爺命中無緣,幾年來互相間空有情意終是無用。最近幾天,她感到身上已有了懷孕的征兆。但因為她一則對這樣事毫無知識,心中捉摸不定,二則害羞,不曾暗向呂二嬸透露消息。她不敢抬起淚眼看養父,但是她在心中對他說:
“你女兒不管有多大委屈,也要使他拿出一片忠心保駕,為你出力打江山!”闖王也因聽了呂二嬸的話心中高興,對慧梅說:“你要處處尊重時中,不要覺得你是我的養女,在大軍中經多見廣,嫁到小袁營受了委屈。俗話說嫁雞隨雞。做妻子的順從丈夫才算賢惠,也才算知禮。你心裏要明白:在我的眼中,時中的小袁營決不能如曹營那樣。對曹營,我隻能馬虎一點,隻要大致不差就行了。像這樣一營,在我的‘闖’字旗下隻能有一,不能有二。對時中,我的期望很切,不把他當客人看待,也不把他的小袁營當客營看待。目前半是客營,半是闖營;日後不久,應該化客為主,就像你補之大哥、劉明遠、袁漢舉等率領的各營人馬一樣,我既將小袁營作為自己的人馬看待,從今往後,在軍紀上必將從嚴,操練上也將從嚴。今日特意對你講說明白,讓你心中有數,處身行事都不要違背我的心意。你明白麼?”慧梅站起身來,恭敬地低聲回答說:“女兒明白,這也是女兒的心願。”李自成還想對慧梅再囑咐幾句,適逢雙喜進來,稟報說曹帥來到,他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大帳去了。
曹操今日設盛大午宴,請各營主要文武吃酒看戲。他昨日已發了請帖,剛才又派人騎馬赴各營催請。他為著對李自成特別表示尊敬,親自前來敦請。自成留他在大帳中談了一陣閑話,看看日已正午,便帶著牛、宋、李岩和住在行轅附近的一大群將領,由曹操陪同,騎馬往曹營赴宴。住得稍遠的將領們,袁時中和小袁營的重要將領們,由各自的駐地分路前去。
曹營的酒席果然豐盛,山珍海味齊全。原來在攻破商丘後,他的老營總管就趕快派出幾個得力頭目,不管別事,專門到鄉宦大戶邸宅,搜羅歌妓美女、戲子姣童、山珍海味。各種名酒,還替他找到了幾名鄉宦家的紅案廚師。李自成和劉宗敏等佯裝不知,看見時也一笑置之。今日曹營除酒席豐盛外,還有轅門外的空地上連夜搭了高台,有一班昆曲和一班梆子輪番演出。另外還有一群歌妓在主要席前侍候,執壺勸酒。隻是因為轅門外正在唱戲,所以今日不用歌妓們清唱,而平日所用一班吹鼓手也不用了。
酒宴鬧騰了一個多時辰,戲也演了兩出,大家十分快活,尤其對梆子戲《拷紅》不斷叫好。這時,有人告訴曹操說,商丘原來各家的戲班子非常講究,當時那種最繁盛的情景,一般人都不記得了,隻有一個老頭子,現在也在他們的班子裏打雜。大家對這個老頭子很尊重,因為他什麼事情都知道。
曹操問道:“現在也在這裏麼?”“也在這裏,剛剛還在歎氣,喝了酒,還流起了眼淚。”曹操感到有趣,說:“把他叫來,我問問他。”隨即有一個叫做吳清的老戲子被叫了來。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年輕時也是唱旦的,所以直到現在,走路的腰身動作都還帶著女人的姿態。他跪下去對曹操磕了個頭,站起來躬身等著問話。曹操笑道:
“你說商丘的事情,年輕人已經不知道了,以前的戲班子十分興盛。你倒說說看,以前的戲班子怎麼個興盛模樣?”“回大將軍,這些年輕人啥都沒見過。他們已經生在末梢年,那好時光,他們既沒福享受,也沒眼福看到。我年輕時在孫相國家裏,那氣派跟現在可不一樣。太平盛世,真了不得。我們這些伶人一天到晚穿著綾羅綢緞,隻要有幾出戲唱得老爺們高興,什麼首飾,什麼銀錢都賞賜下來。唉,現在連想都不敢想了。”說著,他眼淚成串地滾落下來。
郝搖旗聽著,忍不住罵道:“去你媽的,那個時候你們享福,老百姓可苦了。你還想那個時候再回來,老子可不答應。以後就不準你那什麼鬼孫子相國再騎在老百姓頭上作威作福。”袁宗第也說:“這老頭到現在隻想著往日那種日子,可咱們就是要把那些富家大戶、老門老戶重新翻個個。”曹操覺得大煞風景,便也笑一笑說:“好,你下去吧,讓他們賞你點酒喝,可不要喝得太多。”大帳內外,許多桌子上猜枚劃拳,談笑風生,十分熱鬧,隻有闖王席上和周圍的幾處席上比較文靜,有猜枚劃拳也不大聲嚷叫。當上過一道海參燒魚肚和一道銀耳湯之後,李自成一則有事,二則怕許多將領同他在一起感到拘束,便告辭先走。曹操明白他的意思,並不強留,又敬他一杯酒,說:
“李哥,你很忙,我不敢留你。說句良心話,你隻會圖謀大事,就是不會享福!這下一出戲就是商丘周士樸家的蘇州班子扮演《琵琶記?吃糠》,你竟然不看,多可惜!”李自成笑著說:“還是我早走的好。我一走,許多將領們都自由了。可是,你不要放縱他們賭博,也不許有人灌醉!”羅汝才將李自成送出轅門。自成不急於上馬,小聲說:
“汝才,你多送我幾步。我有幾句體己話要跟你說一說。這裏人太多,到村邊說吧。”汝才聽了,心中發疑:“有什麼重大的機密話啊?”他風聞近日小袁營的將士們有些怨言,後悔不該投闖,想著自成可能是要同他談一談關於小袁營的事。他們走到村外停下,李自成用眼色揮退左右親兵,對汝才小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