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劉體純掌管的間諜和密探工作,一年多來逐漸顯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順軍中的一個專業性很強的軍事組織,到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番號或名稱,隻稱為小劉營,但到西安以後,李自成沒有工夫直接指揮大順軍的情報工作,而軍師府已經正式建立,劉體純的情報機構就成為軍師府中的一個重要部門,仍稱為小劉營,以別於劉宗敏和劉芳亮的軍營。從前劉體純得到了什麼重要探報,直接向李自成稟報,從此以後就改向軍師稟報了。

在進軍北京前的三四個月中,即是說從崇禎十六年秋天起,劉體純手下的各種間諜,有的偽裝成湖廣、河南、陝西的上京舉子,有的偽裝成賄買文武官職的有身份人員,有的扮成小商小販和江湖術士、雜耍藝人、難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進北京城中,刺探守軍虛實,朝廷消息,社會動態,還隨時散布謠言,擾亂人心,誇張大順王的仁義和兵威。大順軍剛破北京,劉體純就遵奉正副軍師之命進駐通州,不惜金錢,收買細作,刺探滿洲和吳三桂方麵的軍事動靜。

從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順朝的文臣們最重視的是上表勸進和準備登極大典,而劉宗敏和李友等將領最重視的是對明朝的皇親貴戚、高級官吏的拷掠追贓。幸而有宋獻策和李岩領導的軍師府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沒有忘記大順軍進北京後擺在麵前的嚴峻局勢,尤其擔心大順軍在北京立足未穩,吳三桂據守山海關不肯投降,而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如今他們所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聽了皇上詢問,宋獻策趕快站起來說:“啟奏陛下,今日天色剛明,劉體純就叫開朝陽門,來到軍師府,親自向臣等稟報一件重大軍情。據細作探報,滿洲人正在征召滿、蒙、漢八旗人馬,不日即將南犯。

臣等竊以為,自萬曆季年以來,東虜兵勢日強,明廷步步失算,遂使東虜成為中國之心腹大患,至今仍為我朝勢不兩立之勁敵……”“你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是勁敵麼?”“請陛下恕臣直言,滿洲確實是我朝勁敵,萬萬不可輕視。”李自成低頭沉吟,心中說道:“沒料到遼東一隅之地,東夷餘種,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時稱兵人犯!”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對滿洲抱輕視態度,坐下後又欠身說道:“陛下,崇禎一朝,滿洲兵四次南犯,隻有一次是從大同附近進犯,其餘三次從三協之地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冀南,橫掠山東,然後從東協或中協出塞。虜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禎無力應付,幾乎動搖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以數萬人來到北京,奪取了明朝江山,確實是空前勝利。皇上聲威震赫,必將光照千古。然而我軍人數不多,遠離關中,破北京後吳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觀望不降,而滿洲強敵又已調集兵馬,蠢蠢欲動。臣等忝備軍師之職,實不敢高枕無憂。”李自成低頭沉默片刻,然後向李岩問道:“林泉有何高見?……坐下說話,不用站起來。”李岩欠身說道:“自從萬曆以來,虜酋努爾哈赤在遼東崛起,舉兵叛亂,自稱後金。天啟之年,努爾哈赤病死,他的兒子皇太極即位,虜勢更強,遂於崇禎九年改偽國號為清。努爾哈赤生前,已為虜兵入犯塞內打好了根基。皇太極繼位之後,用兵屢勝,近幾年已統一了遼東,席卷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鮮。所以微臣無知,每與獻策密商,均以東虜乘機南下為憂。既然探知東虜已經在調動兵馬,請陛下不可不預為之備。”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滿洲人在此時會向大順朝進犯,對兩位軍師說道:

“孤在西安時聽說,去年八月,滿洲的老憨突然病故,東虜一時間諸王爭立,幾乎互動刀兵。後來有一個名叫多爾袞的九王,也是努爾哈赤的兒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長子豪格繼承王位,硬是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福臨繼位,以便他攝政擅權。孤想這些消息都是真的,難道是謠傳麼?”李岩說:“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來自北京,十分可靠。”李自成又說:“以孤想來,滿韃子既然新有國喪,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長,引起諸王內江,朝局動蕩,此時多爾袞大概不會離開沈陽,輕啟戰端。”李岩說道:“陛下,臣自崇禎十年以後,因虜患日逼,常留心遼左情況,略知一二。滿洲人自從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雖然皇太極銳意學習中國,究竟不脫夷狄舊習,不懂中國建儲之製,亦無世襲以嫡以長之禮。多爾袞既擁戴一個六歲幼童為君,名義已定,有不聽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聞沈陽有內亂或動蕩情形。當然,多爾袞自任攝政,集大權於一身,虜廷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許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爾袞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順軍初到北京,立足未穩,民心未服,親自統兵前來,使八旗兵從此歸其掌握。倘能僥幸一逞,他就是繼承老憨遺誌,為滿洲建立殊勳,不但他的攝政地位與權勢使滿洲朝野無人能與之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後不滿足於攝政地位,想取江山於孤兒寡婦之手,易如反掌。請陛下不要認為虜酋多爾袞不敢來犯,應料其必將南犯,預為之備。”李自成心中大驚,但表麵上不動聲色,微笑點頭,表示他同意了李岩的分析,轉望著宋獻策問道:

“軍師對此事有何看法?”宋獻策回答說:“自到北京以後,臣與林泉最擔憂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乘機入犯。如東虜不動,吳三桂處在山海衛彈丸之地,進退失據,遲早必降。縱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進剿,戰而勝之,不足為患。目前我大順心腹之患在多爾袞,不在吳三桂。”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沒有把滿洲方麵的進犯放在心上,實不應該。眾文臣都把籌備登極大典和招降吳三桂看做最大急務,畢竟宋獻策和李岩較有遠見卓識,提醒他重視滿洲。他本來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出眾英豪,十六年的戰爭生活使他養成了用戰爭解決困難的思想習慣。在這刹那之間,他的心思就轉到如何打仗的問題上了。

宋獻策見皇上默然無語,恭敬地欠身問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當,陛下聖意如何?”李自成說:“你們兩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極門演禮的事照原議舉行,初六日登極的事也照原議準備。東虜消息,一字不可泄露。等明日唐通與張若麒回來,看山海衛有何情況,再作計較。你們為何不將劉二虎帶進宮來,向孤當麵奏明?”宋獻策說:“陛下雖然飲差唐通與張若麒前往山海關招降吳三桂,但臣等擔心吳三桂會用緩兵之計,以待滿洲動靜,所以命劉體純將軍務須探明吳三桂是否有投降誠意,還要探明吳玉桂的實有兵力。劉體純到通州之後,即派出許多細作進入山海關,刺探各種軍情。他又派遣塘報小隊,進駐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麼消息,即由塘馬日夜馳報通州。多爾袞正在征召八旗人馬,準備南犯,就是從山海關城中得的消息。劉體純估計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來到,所以他見了臣等之後,又趕快回通州去了。”“寧遠已被滿洲占據,山海關城中如何能知道沈陽的動靜?”宋獻策欠身說道:“原來的遼東名將、總兵官祖大壽是吳三桂的親舅父,家住寧遠,苦守錦州。洪承疇在鬆山被俘降虜,他才勢窮投降,不再帶兵,受到滿洲的優禮相待,滿洲人名曰‘恩養’。祖大壽的叔伯兄弟祖大粥和祖大樂,原來都是明朝的總兵官,如今都在沈陽,受滿洲‘恩養’。祖家一族中還有一批武將投降了滿洲,如今仍受重用。吳三桂與祖家官居兩朝,情屬舅甥,來往藕斷絲連。所以沈陽有重要動靜,在寧遠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寧遠傳到山海關也很容易。我方派細作深入遼東和沈陽不易,不惟沿途盤查甚嚴,而巨路程亦遠。這關於多爾袞正在征調八旗人馬的消息,就是從山海關吳三桂軍中得到的。”李自成問道:“吳三桂會不會投降東虜,在山海關稱兵犯順?他會麼?”宋獻策說:“臣等所擔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內必可判斷清楚。”李岩接著說道:“以微臣愚見,目前吳三桂正在騎牆觀望,未必就投降滿洲。倘若虜兵如往年那樣,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威逼北京,在京郊與我決戰,對吳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虜,坐收漁人之利。”李自成說道:“吳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餘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質,他能夠不顧父母的生死與我為敵麼?”宋獻策回答:“人事複雜,有的人有時候出於某種想法,也會置父母生死於不顧。”李岩補充說:“例如楚漢相爭,在滎陽相持很久。劉邦的父母都被項羽得到,作為人質。一日,項羽將劉邦的父親放在一張高案子上,使人告訴劉邦說:‘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鍋將你的老子煮了。’劉邦回答說:‘我們曾約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我的老子,就請你分給我一杯肉湯。’依臣看來,倘若吳三桂想借助滿洲之力,恢複明朝江山,他可以建立千古勳業,會以忠臣之名著於史冊,流芳百世,而富貴傳之子孫,與國同體。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在此時候,他會不顧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

宋軍師昨日曾對臣說,我們要多方考慮,防備吳三桂會不顧父母生死作孤注一擲。軍師此一擔心,微臣亦甚同意。”李自成點點頭,神色沉重地說:“你們所考慮的很是。你們今日對孤所說的話,對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驚駭,打亂了登極大典。山海衛方麵如有新的消息,我們馬上決定對策。總之,孤意已決,對吳三桂決不要養癰遺患!”宋獻策和李岩退出以後,李自成繼續坐在武英殿西暖閣的龍椅上,默默沉思,心中像壓著一塊石頭。宮女們輕輕進來,有的捧來香茶,有的進來添香,還有兩個宮女遵奉他的口諭,將費珍娥近幾天寫的正楷仿書取來,裝在一個朱漆描金盒中,放在他身邊的禦案上。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宮女們從來沒有看見新皇帝如此神色不歡,大家提心吊膽,互相交換眼色,輕輕退出,悄悄地站立在窗外等候呼喚。

雖然李自成暗中盼望今夜或明日一早他欽差的勸降使定西伯唐通與張若麒從山海關回來,帶回吳三桂的使者,恭呈降表,但是他又擔心唐通與張若麒帶回的是吳三桂抗拒不降的壞消息。倘若吳三桂膽敢不降,必定是確知滿洲兵即將南犯。李自成反複思量,更加認為兩位軍師的判斷很有道理,而他自己在進北京後對滿洲兵的可能入犯過於大意,對吳三桂的敢於拒降也想得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