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章飄零
【有人說，在年輕的時候，兩年三年就好似一生一世。而到了四十歲以後，幾十年就好像是一瞬間。
有一次我無意中對師父提起這句話，師父笑了很久。然後，師父對我說，想的事情太多，人會提前衰老，如果我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比他還要老。
師父說這話的時候，是拿我當小孩子看的。師父很少有這樣的時候。他隻是喜歡一個人在書房裏讀很久的書，有時我路過他的窗前，總能聽到裏麵傳來輕輕的歎息。
師父自己，大概也是常常想很多事情的。但是師父從來都不會告訴我們。那時候我常常想，如果我能夠一夜之間長大，像師父那樣大，是不是師父就不會再這樣憂傷？
小殘到來不久，天氣就急轉直下。初冬的第一場雪，薄薄地覆蓋了落生山上的每一寸土地。師父便常常開始咳，有的時候喘的很厲害。我和淩日日到山下買藥，最細心的小殘則細細地煎好端給師父喝。師父卻隻是搖頭，問他感覺好些沒有，他竟也不再說話。
有人說，人對即將發生的事都有預感之心。這是一種人的原始動物性本能，但是卻對改變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
事情往往都是這樣。在未曾意料到的時刻突然到來，猝不及防。】
“大師兄，藥煎好了，師父昨天又沒有喝，不如今天你去端給師父……？”
夕行沉默了一下，回頭望望不遠處師父坐在樹下讀書的背影。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的冷，空氣裏也有些不安的味道。離小雪越來越近，師父的喘息聲也越來越重了，往往夜裏都能聽到師父輾轉難眠的咳聲。日日煎藥，師父的身體卻絲毫不見好轉。而且師父對於他們的練功也督促得越來越緊。
他皺了皺眉頭，夕行期待的眼神卻沒有稍減半分。他隻好接過夕行手中的湯碗，揣著忐忑的心向師父走去。師父好像深深沉浸在書中，絲毫沒有發覺他的到來。走到師父麵前，夕行能看到師父眼裏閃著點點的光，一瞬間他仿佛透過麵前這張滄桑的麵孔看到遙遠過去的風采。
“師父，吃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湯碗端到師父麵前。但是師父卻依舊渾然不覺，直到他再次提醒才發現他正站在自己麵前。
師父放下手中的書卷，淡淡地說：“昨天教你的功課，練熟了嗎。”
他心中一顫，“昨天我和淩去山下給師父買藥……沒來得及練習熟練……”
“啪！”清脆的破裂聲驚得夕行也抬起頭來，他看到大師兄正低著頭，藥碗打碎在地上，褐色的藥汁滲入土地裏，師父的眼神冰冷淩厲，這樣的師父讓人陡然覺得陌生。
“告訴過你多少次，我的病根本不可能治得好，你就是不聽話，非要帶著夕淩東跑西跑，我看買藥是借口，想偷懶不練功到山下玩才是真的吧？！夕行，你太讓我失望了！”
夕行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咬著嘴唇，孩子的臉上蒙了一層與年齡不符的陰暗。怒氣陡發的師父滿臉暴怒之色，咳聲卻越來越重，好像在這一怒之中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從表麵上看，師父大概不過就是三四十歲的人吧。從什麼時候開始，師父變得這樣衰老？好像一陣寒風都會讓他的肺像破風箱一樣喘個不停，如還未褪下的秋葉一般，隨時都會隨西風而去。
夕行凝望師父的臉，卻什麼都沒有說，甚至沒有為自己做絲毫的辯解。他隻是轉過身，大踏步地離開，再也不管身後師父會說些什麼。
夕行驚叫出聲：“大師兄！”
“不要管他了。隨他去吧。”師父的聲音若有若無地傳來，緊接著又是幾聲輕咳。夕行跑出廚房，蹲在師父麵前撿起那些殘片。看著自己親手熬好的藥潑得滿地，他忍不住眼中發酸，滴下淚來。
“小殘。連你也在怨師父嗎？”
他抬起頭，師父的臉色卻出奇得平靜。他搖了搖頭，捧著一捧碎片不知所措。
師父偏過臉，靜靜望向旁邊的書卷。許久，他輕輕歎了口氣：“今冬之哀氣如此之盛，天垂象，日大變，恐怕……藏已不及，破日即臨……”
夕行沒有聽懂師父在自言自語些什麼。他心裏擔憂大師兄一氣之下作出什麼事。昨天大師兄和二師兄到山下買藥，結果藥店老板有事，藥鋪沒有開門。大師兄情急之下，帶著二師兄跑了十多裏路到臨鎮去買的藥，就怕師父因為斷藥咳嗽加重。結果師父卻這樣對他……
師父的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起頭，師父正一聲接一聲地咳著，臉色蒼白如紙。夕行心裏難過，幾步過去扶住了師父，小手輕輕拍打著師父的脊背。
“小殘。”
他抬起頭，師父已經強行止住咳嗽，用沙啞的喉嚨對他說：
“你去把山門關上。我覺得有人要來了。”
夕行匆匆走在山路上，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山門跑去。師父說的鄭重，甚至由不得他思考半分。他心中還在擔憂大師兄的事情，卻沒有想到為什麼師父卻叫最小的他來做這件奇怪的事。
一陣風吹過，他平白感到一陣寒冷。那股寒氣浸入心肺，雖然他穿著入冬的棉衣，還是打了個冷戰。這一下讓他清醒很多，自他上山來幾個月，他日日穿梭來往於落生山的每一個角落，卻從未見過師父要求關閉山門。
那是一扇古老的門，因為從未開關過，所以他們師兄弟三人都忽視了它的存在。此時此刻站在它麵前的夕行是第一次打量這扇大門。門竟然是青銅鑄造的，上麵鏤刻的花紋顯示了它曾存在於古老的年代。這扇門死死嵌入落生山上，門軸湮沒在年年生長的藤蔓植物中，已經被它們環環纏繞，幾乎無法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