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十二章
過了元旦,時間是一天比一天快,大家盼望回家的心也就一天比一天急。期末考試還未結束,胖子便急著收拾東西了。“咳,就你急,急什麼急。”崔雨陽說。“他呀,能不急嗎?”李穀子說。“怎麼說?”崔雨陽問。“小媳婦在家等著他呢。”“你才是有小媳婦在家等著呢。操!”胖子氣憤,問李穀子,“後天就放寒假了,你就不想快些回家去讓你老爺子賞個臉?”“不想。”李穀子說道。李穀子說是不想,可最後還是受了胖子的影響,到了晚上,也在偷偷摸摸收拾東西了。離家好幾個月了,誰都想快些回家去讓老爹老娘照個臉,還可以借機向別人大大炫耀一番。那時人們都會傳說:那個在北京某某大學念書的某某回來了,嘿!你看,可真的不一般。能有資本向別人炫耀,那也是高人一等的體現。雖說暫時還比不上那些到國外去買個什麼博士頭銜回來的方鴻漸之流,但總比那些在國內讀什麼二流三流大學的人要榮光而燦爛得多。“寒假你們回家都打算做些什麼?”老蔣問。“我想好好讀一讀《毛澤東選集》。”馬向原賣乖地說。老蔣聽了高興,“這樣好,這樣好。”明顯是領導慣用的表達方式,“下學期班裏準備成立毛澤東思想研究小組,要研究毛澤東思想,不讀《毛澤東選集》可不行。”老蔣覺得,馬向原開始追求思想進步了,這體現出他抓同學們思想教育有了積極成果。他想進一步了解其他四個人的情況,便又問蘇亞、崔雨陽、胖子和李穀子寒假裏準備做些什麼。問到李穀子時,李穀子說:“睡覺唄,做什麼。”老蔣聽了不滿意,說:“那也不能天天睡呀。”胖子以為找到了奚落李穀子的最佳機會,說:“他可是木乃伊,能不多睡嗎?”李穀子瞪著眼,做出咬牙切齒狀,大聲說:“我要吃肥肉。”胖子想借機奚落李穀子,不想卻被李穀子奚落了,惹得宿舍裏的其他幾位大笑。很快便放了寒假。蘇亞家在海南,坐火車顛簸了幾天才回到家。剛好遇上家裏要燒磚窯,父親母親、哥哥嫂嫂都在村頭外邊忙活著,將磚坯搬進磚窯裏,準備晚上要燒窯。他顧不上歇息,立刻換上一套舊衣,走出村外去,幫家人幹起活來。冬天的太陽就像一個失去了新鮮的大桔子,無力地照射著大地,明顯沒有了往日的活氣,還不到六時,它便負氣地墜了下去,再也沒有往常那般的絢麗多彩。坡地上的黃牛,悶聲悶氣地啃著草,草料已不如過去豐足鮮美了,因此吃得有些慪氣,對人也流露出了冷漠與惱火的神情。一家人忙碌到了傍晚,終於把磚坯搬進窖裏搭好。“先回去吃飯,晚上再出來燒窯,怎樣?”大哥說。“不!現在就燒。”父親說,顯得很興奮。他點起了柴火,塞進窖裏去,窖身開始慢慢透出一縷縷的青煙,飄飄渺渺地向上升騰,仿佛是一群騰空的仙馬。望著窖膛裏的火越燒越旺,父親疲憊不堪的麵孔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仿佛看到一個個的磚坯都被燒得紅溜溜的,全都透熟。“我在這兒燒窖,你們都回去,吃了飯再給我端出來,我不急,隻是你們的動作要麻利些。”父親吩咐說。今天燒窖,蘇亞又正好回來,他心中有著莫大的欣喜,叫家人一定要弄好吃的。父親這麼一說,一家人隻得趕緊回去。回到家,大哥和嫂子便忙著弄飯菜,冬天了,飯不能早做,冷了不好吃,要熱的吃了才能暖心活胃。等飯菜弄好了,蘇亞吃了兩碗,對母親說:“媽,我吃飽了,我給爸送飯去,爸餓著呢。”他將備好的飯菜裝進竹籃裏,打起手電筒,就向村外走去。夜色濃濃的,伸手不見五指。鄉村的夜晚沉寂得早,完全沒有城市的一點氣息,他經過幾戶人家,有的已經關門熄燈睡了,不熄燈的也準備要熄燈就寢,這是一個沉寂的村莊,這是一片沉寂的土地,沉寂已成了鄉村夜晚的特色。蘇亞走到山坡上,看見前麵亮著火光,知道父親正餓著肚子守窖,便加快步伐向前走去。父親發現那晃動而來的電光,猜測是他,遠遠地問道:“是蘇亞嗎?”他趕緊回答:“爸,是我!”他走到父親的跟前,愧疚地說:“爸,你餓了吧。”父親毫不掩飾,“是呀,餓極了,不過沒事,習慣了。”後一句話,父親好像是說來安慰他的。“你備酒來沒有?” 父親又問道。“備了!”蘇亞說,趕緊放下籃子,把飯菜擺好,把酒倒出來, “爸,你吃吧,不過你肚子餓了,還是先吃一些飯再喝酒才好。”父親淡淡一笑,“沒事的,我習慣了。”父親端起酒來呷了一口,見他在磚窖門前蹲著,很有興趣地望著窖膛裏的火,就說:“你吃飽了沒有?再來吃一點。”蘇亞好感動,“爸,我吃飽了,你自己吃吧。”父親說:“不吃你就給窖裏添上木柴,不要讓火勢弱下來,懂嗎?”蘇亞說:“我懂。”父親可以放心喝酒了,每呷一口,都要細細地品味著,覺得這酒喝下去熱乎乎的,疲乏的身子又長起了精神。過了一會兒,父親很關心地問道:“你在學校念書,跟同學都相好吧?”“都很相好。”蘇亞說。“你們宿舍住幾個人?”父親又問。“六個。”“他們跟咱們一樣嗎?還是都很有錢?”“他們都很有錢的,這次放寒假,他們都坐飛機回家呢,就隻有我坐火車。”“哦。”父親一下子沉默了,覺得兒子這一趟回家,是受苦了。他想,等燒窖賣磚掙到了錢,下一回也要讓兒子坐飛機回家。蘇亞覺察到父親的心思,趕緊說:“爸,我們班上,坐火車回家的同學多著呢,我就很想坐火車,一路上可以看到美麗的風景。”父親覺得兒子很懂事,端起酒來連呷了兩口,他望著茫茫的夜空,許久之後,說道:“蘇亞,等爸燒磚掙了錢,下一回也讓你坐飛機回家。”蘇亞不期盼有朝一日能坐飛機回家,他不稀罕,問父親:“爸,這一窖子的磚有多少?”“一萬。”父親說。“一萬!”蘇亞說不上是多還是少,又問:“要燒多長的時間?”“要兩日三夜呢。” 父親說。“要燒這麼長的時間嗎?”蘇亞吃驚。父親望著窖子裏的火,“怎麼不?時間不長熟不透,就等於是白燒了。燒一窖子的磚,夠辛苦的,從打磚坯、曬幹到進窖、燒窖、出窖,這當中需要多少的力氣與心血,不容易呀。”父親話語中帶著沉重。蘇亞不由低下頭,沉默著,自己在城市裏過得那麼瀟灑,重負卻在家人的頭頂上壓著,一股愧疚感在他心中凝成了一個大冰坨,隻覺得處境的艱難。他想如果自己不上大學念書,父親就不會這麼辛苦了;可是不上大學念書,這又怎麼行?農民家的孩子,根是土捏的,要洗掉身上的泥淖,念書上大學才是唯一的出路,是最具革命性的。此外的一切道路,皆不容易脫胎換骨。父親看出他的心思,說道:“蘇亞,別擔心,隻要你把書讀好,有出息,為爸爭麵子,爸就是再辛苦也心甘。”窖子裏的火燒得旺旺的,蘇亞深情地望著父親,望著父親那張因過度勞苦而過早蒼老的麵孔,喉嚨裏一陣哽咽,久久說不出話來。不知什麼時候,天邊出現了一輪殘月,早已失去了原先的明媚,仿佛高處不勝寒,映照在村子附近的水塘裏,顯得孤伶伶的。夜空淒清而寂靜,隻有稀疏的幾顆星星在茫茫的天宇裏與孤伶伶的寒月作伴兒。蘇亞望著淒清的夜空,望著蒼涼的寒月,想起跟老蔣他們分別已經幾天了,而此刻,他們可能都在溫暖舒適的家裏,要麼是看電視劇,要麼是上網聊天,要麼是鑽進被窩裏看書,小日子過得舒服愜意。“爸,”許久之後,他開口問道:“燒了這一窖,還要燒嗎?”父親已經喝完了酒,端起飯來吃著,等把飯咽了下去才回答他:“還要燒,不過要等過年了,趁雨季沒到多燒幾窖,這樣你上學讀書的費用就不用發愁了。”父親說著,突然咳了起來,看樣子很難受。蘇亞趕緊走上去,要端起湯給父親喝,父親卻擺擺手,示意他自己來。父親端起湯,喝了,方慢慢緩過氣。蘇亞難過,“爸,你身體不好,磚就少燒了吧。”父親歎了一口氣,半晌才說:“我怎麼不是這樣想,可是難呀,你今年才上大學,每年要花費上萬元,咱們這窮地方,掙些錢不容易,如今家裏已經沒什麼可賣了,不打磚燒窖可不行,還好燒出來會有人來要。”這時,大哥抱著睡具來了,見父親已經吃完了飯,就說:“爸,熱水都燒好了,你回去洗個澡,好好休息,我和蘇亞在這兒守窖。”父親說:“也好,你兄弟倆就在這兒守窖,我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一睡,明早再來替換你倆。”臨走的時候,父親又一次叮囑大兒子,“我走了,蘇亞不懂,你要多費心,把火看好了。”父親終於走了,他一手提著竹籃子,一手握著手電筒,佝僂的身影很快便被迷茫的夜色吞沒。隻見那手電筒的光,不停地向前晃動、晃動,最後消失在黑暗的深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