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蝶庸穀(1 / 2)

鳶已飛,天易闌,愁腸隕折殘煙斷。枯星明滅綴黃簾,白首亂。聽鬆嵐,蒼茫茫湧天邊;鳴古弦,音錚錚離人牽。霜入草色冷空山,夢亦寒。

秋無情卻有色。

秋季的蝶庸穀,沒有冬日的蕭瑟,沒有春日的勃發,然自有一種淡然的美,美得令人心淨。欣賞這種美,恰似攤開一本經書,咀嚼其中文字的深蘊;又似沏上一壺清茶,細細品味人生的奧義。

枯黃、殘紅、淺紫繽紛了整個山穀。隨著秋風的雕琢,葉子往往從尖端開始低垂、泛黃、朽頹。一陣風來,黃葉打著旋兒飄落,葉脈像江河的支流般彙聚,當葉梗輕觸泥土,便把一季的秋水還給滋養它的大地。

蝶庸穀裏最老的一株銀杏,枝幹虯勁參天,像要抓住流雲與飛鳥。樹下,一岩微閉著雙目趺坐。他已忘卻了溪水、明月、朗星、遊魚、山花,也忘卻了自己。這種無我無他的境界,達兮仍然體會不到,雖然他已隨師父一岩修行多年。

這幾天,達兮總是心神不定。他思念自己的故鄉,那是一個純真爛漫的地方,那裏的人們有著淺褐色的肌膚和虔誠的信仰。他們的自豪刻在心裏,卻時時俯下身軀祈禱,謙卑得像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他們的人生沉靜而不枯槁,他們的故事在酥油燈的火苗上棲息,一千年隻留下佛陀的記憶。那裏有神鷹為逝去的靈魂哭泣,也有靜謐的湖水倒映出來世的謎底。

“師父”,達兮微微躬身,輕喚一聲。

一岩睜開如童子般清澈的雙目,道:“出穀曆練一番也好,須知世間情難為情。”

達兮一愣,旋即洞然:依師父的修為,自然早就看透了他的心事。但“情難為情”他卻一時難以理解。

一岩雙腿一挺,身軀頓時直立,在夕陽的映襯下,顯得更為魁偉。

“隨我來”,一岩朗聲道。隨即轉身向後山走去。

夕陽透過密密的荊草灑在盤山的石階上,青苔暈著日影,石階斑駁得像一把把鏽蝕的鐵刃橫在腳下,漫步而上,猶如“上刀山”。路畔野蟲振翅和鳴,使山穀更顯深幽。

一岩雖已近鮐背之年,步履仍十分輕快,長袍飄忽間,人已躍登數十級石階。達兮知道此為師父的甚深功法,名曰:旋天步。此步須在月晦星朗時練習,依天幕中北鬥星官的七星排列方位,在地上挖栽七方桃木樁。人於樁上跑過,腳尖甫一點樁頭,身即躍起,再點踏下一個木樁。練得幾日,天幕中七星排列有變,則略微削尖木樁,再依前法反複練習。如此木樁越削越尖,最後如針尖一般,而習練者仍能輕鬆點過,方始漸窺堂奧。加上內氣吞吐導引,七星鬥柄旋搖一歲,功力則增一級。如此數年,“旋天步”才可練成。

達兮習練“旋天步”已有七年,但要跟上一岩的步履仍十分困難。轉瞬間,師父已淡出眼幕。待達兮登上後山,一岩已在天璣洞旁等他很久了。一岩之前跟達兮提過天璣洞,天璣洞是蝶庸穀辟穀大師莊蝶庸修煉得道之所。達兮雖心向往之,但沒有師父的允許,他也不敢貿然進洞一窺高妙。

“達兮,你要出穀了,師父想讓你看看前輩大師是如何修道的”,一岩緩緩道。

達兮低頭不語。他知道師父舍不得他離開,他與師父已情同父子。

一岩不知從何處拿出一盞油燈,手指輕觸燈托,油燈忽地點亮,火苗冉冉。一岩手護油燈,緩步入洞。達兮緊隨師父,趨步前行。

“達兮,此洞乃百萬年前冰蝕所生。洞口窄小,洞腹大,洞盡頭如海螺紋般旋扭,所以又稱海螺洞。此洞無水、無風,靜謐異常。莊蝶庸大師在此修道七十年,終於悟透天地人生,羽化仙去。”

“師父,師祖莊前輩的一生,您能和我講講嗎?”

“達兮,咱們邊走邊談。”

入洞前行數十步,一岩一頓,手臂高舉擎起油燈,隻見洞壁上寥寥幾筆畫著一條魚,魚嘴裏銜著花。令人訝異的是,魚沒有眼睛,花也隻有一瓣。

“魚遊暗夜不需眼,花存一瓣也留香。”一岩道。

“師父,一時不需要的東西就應徹底舍棄嗎?對於魚來說,畢竟還有白日。花雖有殘香,但時日久了,也會褪色衰敗,無形無臭。”

“達兮,白日對於這條魚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它寧願終生在暗夜裏度過。因為白日意味著紛爭、無情、狡詐和殺戮。所以它舍去了自己的眼睛,不再凝望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