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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言在南穀縣沒有任何根基。她娘家與南穀縣隔著寬闊的長江,體弱多病的母親過世了,老父親與哥嫂仍然守著豆腐店過日子,日子過得依然貧困拮據。她娘家沒有一個親友是國家幹部,唐鳴的父親在縣裏是有一些名望的,這次供銷社改製,他肯定要下來了,這樣一來,豐子言在官場上沒有一個靠得上的親友。而南穀縣的這些幹部,他們之間是剪不斷理還亂盤根錯節的,似乎每個人之間都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唯有她如野地裏的獨苗一樣孤零零的,她隻有夾著尾巴做人,對誰都要陪笑臉,唯有謹慎而已。

她不知道張老算不算她的親友。張老是退休多年的副省長,是縣委書記秦政的姐夫。他原來姓豐,為了做地下黨,改姓老婆的姓,叫張豐,文革時倒了黴,來到家鄉翠林鎮勞動改造,就住在她家豆腐店的隔壁。當年,豐子言出世時,還是他起的名。她喜歡這個名子,如果是父母起名,可能就是豐小妹,豐小麗之類的了,她的哥哥就叫豐大慶。

至於張豐在翠林鎮的經曆,零零碎碎聽父親說過一些,後來走親訪友又聽到一些,豐子言慢慢理出了一個故事梗概。

那時張豐被打成右派,因為夫人是國民黨某將領的女兒,組織上找他談話,要他劃清與夫人的界線,他與夫人一向伉儷情深,兒子又年少,他如何舍得離開嬌妻弱子,於是跺一跺腳,帶著夫人兒子一起來到鄉下,在翠林鎮的采石場抬石頭。他們住在豐子言家豆腐店的隔壁,豐子言父親是個沉默少言的人,人稱豐豆腐,他們家的豆腐鮮嫩可口,價錢又低,遠近都有點名氣,豐子言的媽媽是個病秧子,一年到頭離不了藥罐,掙了一點錢,除了口糧之外,都送醫院與郎中去了。說起媽媽,也是一個悠遠的故事,她媽媽是美人胚子,曾經是一個大地主家的童養媳,後來怎麼輾轉嫁給豐豆腐,他們對兒女避而不談,所以,豐子言隻知道,她媽媽是浙江諸暨人。豐豆腐為人很厚道,勤勞又熱心腸,都說六零年餓飯的時候,他家煮的豆漿,救活了許多人家的孩子。到了文革時,革資本主義尾巴,豐家豆腐店差點也給革了,到底是鄉裏鄉親,明裏暗裏護著,也不賣豆腐了,做得少,街坊們拿兩塊豆腐,丟幾根白菜蘿卜蔥啊蒜啊什麼的,幾乎回到原始社會,物物交換的時代。那時張豐的兒子不到十歲,正長個條,肚皮總吃不飽,跟在他媽後麵嚷嚷餓得慌,兒子一吵,夫人的頭就痛,咳得更厲害,不曾想去看醫生,也沒有條件去看病,估計那時已經得了肺癌,與那采石場的灰塵滿天不無關係,多少年後,一想到這兒,張豐就後悔,悔得腸子發青。他怎麼能讓妻子做那樣的重活,又怎麼能不帶她去看病呢?

豐子言媽媽會及時出現在屋子裏,手裏捧著香噴噴的熱豆漿,遞給張豐的兒子。他那憨兒子咕咚咕咚直往喉嚨裏倒,豐子言媽媽慈愛地望著他,輕聲說:慢點兒慢點兒,看燙著!那時候,豐子言還沒有出世,豐大慶,她的哥哥才剛會走路,拽著媽媽的衣角,瘦小的如一隻流浪貓,臉皮寡青寡青的。

到了大年初一,張豐生了一隻火盆,讓妻子坐到火筒裏,自己出去找找門路,為來年的生計作打算,因為來年不許他再到采石場了,他屬於頑固不化分子。妻子一連幾天都有點蔫蔫的,強撐著包了許多蛋餃子過年,臘月二十八那天,他們都不去做工了,在家裏包蛋餃子,這是兒子最最愛吃的。生上一小盆炭火,把火撥得旺旺的,從豐豆腐家借了一柄長把兒鐵勺,在勺裏放豬油,油辣了,將攪拌好的雞蛋倒上,成形了,就放一點肉和豆腐做的餡兒,撒一點點蔥花,將蛋皮一對折,壓成半月形,然後,慢慢地煎成金黃色。兩個人一麵忙活,一麵閑話。他記得,那天妻子話特別多,說兒子的性格,兒子在家讀些什麼書,說陪嫁的箱子底層,有一隻舊玉鐲子,和田玉,是她母親傳她的,再苦再窮也不能賣,將來可以送給兒媳婦。他笑她:兒子才這麼點大,就急起兒媳婦的事了。他哪裏想到,這竟是她最後的交待。

他傍晚回家的時候,妻子已經去世了。據兒子哭哭啼啼的傾訴,妻子在火筒裏坐了一會兒,坐不住了,麵色蒼白,顫微微地讓兒子扶她上床,兒子以為她是餓的,就在碗櫥裏亂翻,什麼也沒有,隻有半碗蛋餃子,急急地熱了,要喂他母親吃。其實,這時候她已經吃不動任何東西了。

那年春節,他成了木頭人,成了生鏽的機器,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大過節的,人家不辦喪事,何況是外鄉人,是豐豆腐憑著老臉,一家一家去求,好歹讓妻子體體麵麵地走了,就葬在翠林鎮入土為安。為了讓他吃飯,豐豆腐什麼話都勸了,磨破了嘴皮。後來,元宵節的那天晚上,他跳了河,被豐豆腐救了上來,不過,為了救他,情急中,豐豆腐摔壞了腿,從此,人們改稱父親豐跛子了。從他被救上來那天起,他像獲得了重生一樣,戒了煙戒了酒,一心一意培養兒子,勤勞做事。文革結束後,他返回省城,從辦事員做起,一直做到副省長。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豐子言的父親豐豆腐是張豐的救命恩人,隻可惜,豐子言認識他時,他已經從副省長的位子上退下來五年。而如今算來,張老也該是古稀老人了。

豐子言還記得在A大讀書時,到他家去過幾次。第一次去就是在那個下雪的春天。那天傍晚,天放晴了,陽光一出現,萬物生輝,天地間充滿了春天柔媚的氣息。豐子言抄一條近路去張老家。下午的時候,校園裏總是生機勃勃,有三五成群的學生結伴逛商店去,有捧本書三三兩兩在草坪上用功,也有在球場上揮灑汗水,呐喊聲不時從球場傳過來。

沿梧桐石徑往前走,有一個籃球場,幾個人正在忙碌,拉線,擺錄音機,有幾個穿牛仔褲的男生在試放舞曲,大約是費翔的《故鄉的雲》,那個長得像混血兒的歌星,嗓音有點蒼涼。她想,這是在準備晚上的舞會了。拐過籃球場,再走一會兒,便有一條碎石子路通往植物園,一片斜斜的山坡,草綠得可人心,林木蔥蘢,有銀杏、槐樹、水杉、合歡等各色樹種,有玫瑰、丁香、金盞菊、紫荊各種花卉,間以奇石磷峋,別有洞天。子言特別喜歡這個角落,每次路過,都會放慢放輕她的腳步。雪剛剛化掉,樹葉上斑斑點點的雪痕,化作滴滴答答的水珠,不時落下來,鑽進她的衣領,冰得她一驚一跳的。草地上濕漉漉的,越發綠意盈盈。有一個學生坐在石頭上寫生,腳上是黑粗的膠靴,藍土布的褂子,肩頭不知在哪兒蹭了泥巴,褲腿已經濕了一大片。他很專心,人來人往絲毫影響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