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濤驚浪也駭
雖然有過期盼,雖然有過想象,希望在某一個時候那個讓她愧疚、掛懷了一輩子的人出現,她能夠好好再次看看那個人,不是為了和他再次有什麼瓜葛,隻是想好好地看看他,在有生之年看看他。但如果是這種情形,白慧珠寧願永遠不看。她突然後悔答應留在北京幫女兒照顧孩子,因為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如不知道的好,她寧願什麼都不知道也不願意接受這個殘忍的事實。
如果知道是這種情況,她寧願不管女兒,自己回老家。——她不願意在這種情形下看到他。
可是現實很殘忍,竟然用這種欲哭無淚的方式讓她和那個人見麵了。
白慧珠隻覺得撕心裂肺,還有,哭也不敢哭,流淚也不敢流淚。她的嘴角隻是泛起痛苦的不能忍受的痛苦。
那個人,她……看到他了,她看到了自己女兒的父親,但他現在的身份是女兒丈夫的父親,是自己女兒的公公,是女兒孩子的爺爺,這多麼可笑?她無法說出感覺,也不能感受,唯有用可笑來說明,這殘忍的讓人碎裂的可笑……她不願意,不願意讓生命的畫卷中有這樣殘忍的一幕。她寧願莊慧祥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或者是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不願意他們在這個時候碰麵。過去就過去,盡管她對他有愧疚,可為了他,她也是受盡屈辱,受盡苦難,這些她可以都不計較,甚至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一樣,也不願意讓那翻閱過的篇章留下持續的血痕。過去……就過去了吧,痛苦就痛苦了吧,怎麼能夠把過去的錯誤的罪孽拿來繼續呢? 可它還是來了,無動於衷的繼續來了,一聲一聲慘烈的呼喚再次撕開結痂的傷口,讓心血淋淋碎了一地。
從門口,到客廳,僅僅幾步的路,白慧珠卻感覺到走了千年萬年。
落座,淒慘地一笑。
莊慧祥的目光抬起,掃過這個讓他一生憎恨,卻又一生惦記,一生覺得虧欠的女人。除了臉上有歲月刻畫的痕跡,她還是原來的她,孱弱、單薄、透明、卻有著執著的堅強,此時,她用盡全力維持她的堅強,他是最清楚的。
他的目光漸漸迷蒙,有些渾濁的眸子就好像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所有的目光融在裏麵都會陷進去,所以淩誌英把目光投到他的眼眸上時,除了無法解開的疑惑一閃而過,她沒有找出絲毫東西。真的,他的目光在此刻表麵上波瀾不驚,或者是……凝成了獨一無二的沉寂,連希望都沒有了,死了。
他淡淡的聲音飄起:“給我抱抱孩子,好嗎?”他的口氣是商量的,卻顫栗著說不出情緒的悲創。
白慧珠感覺到有一股極寒的氣流纏繞著她,令她的心顫抖,她幾乎忍不住開口把心給吐出來。寒冷的氣流繼續纏繞,慢慢浸入她的皮膚,束住她的筋骨,扼製她的靈魂。她,又像被送上火刑柱的囚犯,聽得見自己的血肉被灼燒的嗶嗶啵啵,也有濃烈的焦糊味。——如果死了一切都解決的話,那麼死吧,立刻,馬上,不要在逗留一秒……但,她看到了淩誌英,淩誌英是懵懂的,隻是用萬分疑惑萬分不解的目光探尋。白慧珠突然笑了一下,淩誌英就是解救她的神,在她的麵前她可以還原成現在的白慧珠。於是,她再次淒楚地笑了一下,對懷裏的孩子說:“去,讓爺爺抱抱。”
莊慧祥張開雙手,他的手在抖,聲音也在抖:“來,讓我……抱抱孩子。”
說到孩子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有著和平常極不一樣的語調,仿佛那個聲音不是從他的嘴裏發出,淩誌英聽的真真切切。他沒有說孫子,而是說孩子。這也讓淩誌英感覺到特別,她看了看他,卻沒有找到什麼異樣。說孩子也是對的,孫子就是孩子,沒有什麼特別,可她就是覺得特別,這讓她心裏疙疙瘩瘩不舒服。
莊慧祥全心全意地抱住了孩子,房間裏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曾經的相好,他隻能把一切的一切都咽下,他不敢也不能說任何多餘的話,什麼都不能說,就連肚子裏驚濤駭浪般翻湧的悲傷和慘痛都要壓下去。
孩子在他寬大的手掌的合抱下,好像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所以,站在他的腿上大力蹦跳,同時嘴裏發出歡快的笑聲。
莊慧祥的目光膽怯、受驚,他不敢看這個孩子,但又忍不住地看,——也不能不看的啊。沒有人懂他的目光的含義,也沒有人知道他這一刻的複雜心情,他就用這雙攬盡悲苦和複雜的目光亂亂地定在了孩子的臉上。
孩子的臉在他眼裏有點恍惚,但他馬上就相信了淩誌英的話,孩子……分明就是小時候的莊嚴。
“好好看看我們的孫子,像不像我們的兒子?”淩誌英突然插了一句。
“像……”莊慧祥說出了一個字,但這一個有著長長尾音的字七扭八拐,就好像一條蛇,艱難地蜿蜒著,從他的嘴裏痛苦地鑽出來。他分明也感覺到了這個字的生澀和怪異,又補充了一下,“很像。”這兩個字說的短促,微微出唇就立刻結束,就好像突然被生硬的利器削斷,跌進了無法引起漣漪的黑洞,再無回響。說完他似乎還是覺得不妥,微微扭頭,閃爍不定的目光滯留在淩誌英的臉上幾秒鍾,“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