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綁票第一卷 第一回 招災惹禍(1 / 3)

大綁票第一卷 第一回 招災惹禍

臘月。

冰雪封閉了老爺嶺中段。

千山披銀,萬木裹素,山風呼嘯,天地間好一派撕棉扯絮紛紛揚揚的大雪。

風雪稍定,才得見山口處有一破敗的小鎮、破敗的火車站,鐵軌遊絲般地從穀底蜿蜒入山。月台上豎一站牌——磨刀石。

站牌側,立一鐵路巡捕,大簷帽下兩耳凍得狀如草蘑,白慘慘的好不難看。他不停地輪換著用兩手捂耳朵,屁股後的匣子槍左晃右蕩,腋下的黃紅兩色信號旗已然落於地下,眼見得要為風雪卷走,他連忙用腳踩住。

“老總。”

背後一聲喚叫,同時在他肩頭拍了一掌,險些把他按坐在地下,足見這人力氣之大。他連忙摸屁股後頭的匣子槍,怎奈手指已凍腫成胡蘿卜般硬,摳不開匣子槍皮扣。

“老總。”

那人又喚叫一聲,並且轉到他麵前來。那叫聲響亮卻和悅,他才鬆了摸槍的手,複又捂耳朵。他見那人麵嫩,二十出頭的年紀,身體卻壯大,頭戴貉殼帽,齊眉蓋耳;披羊皮大氅,寬腰帶緊束棉襖,襖內凸起,想必懷著槍,口鼻火車頭樣地噴著白氣,他感到撲在臉上的灼熱,不免氣餒了三分,咽下去“媽了巴子”問:

“幹啥?”

“打牡丹江過來的火車,啥時刻到站?”

“說不準。”

“你說不準誰說得準?”

“東條。”

“東條?”

“日本國首相,皇姑屯炸張作霖就是他指使人幹的。小鼻子大扯啦!要和大鼻子(沙俄)爭著吃這兩條線(鐵路)。胡子也大扯啦!座山雕陽曆年根下在海林站劫了票車。還有共產黨……”

巡捕賊眼一溜,見站台上有一對男女。男的穿得講究,女的裹得嚴實。看樣子也在等車,男的不時拿出懷表看。表是金的,黃澄澄地發著光。他撇開眼前的山裏大漢,向那一對男女走過去,繞到男人身後,冷不丁打掉男人的裘皮軟帽,在後腦勺上一捋,大叫:

“好你個共產黨!”

男人並不驚慌,懷表在空中旋轉,金鏈已然在手中纏了個疙瘩。“承蒙老總抬舉,我咋就像個共產黨?”

“張大帥留下的規矩,鐵路上抓共產黨講究‘媽了巴子是免票,後腦勺子是護照’。你他媽了巴子的說話簆簆乎乎不說;東北人大餅子腦袋——扁的,你後腦勺子溜溜圓,南蠻子腦瓜,就衝這後腦勺,你不是共產黨也是共產黨嫌疑犯!走,陪我巡捕房一遊。”

男女對視,哧哧笑上一陣,女人笑得露了臉,腮上現出一點紅痣,痣上生一撮黃毛。男人說:

“老總,我媽生我那年,穀子地撂荒了,沒給我灌個小米枕頭睡,就長了這麼個惹是生非的後腦勺子。”把金殼懷表拍在巡捕手上,“我還是共產黨麼?”

巡捕把金殼懷表掂了掂,很重,真金的。他揣進懷裏。

“共產黨窮棒子,哪有你這麼大方。你兩口子別在這冰天雪地裏等了,去館子裏喝一壺去。大雪埋了鐵路,電線也給風刮斷了,這車指不定啥時進站。”

說畢他複又回到站牌下,見山裏大漢還站著,想必他已看到自己剛才那一番訛詐,沒好氣地說:

“還豎在這幹啥?站台上不缺電線杆子。”

“等你檢查後腦子,免去共產黨嫌疑。”

“你不是共產黨,也窩窩頭踩一腳——不是塊好餅。腰是鼓囊囊的,啥家夥?”

“噴子(槍)!褲襠裏還有根雞巴,你來拿。”

巡捕嚇得舌頭伸出半晌縮不回口內,眼睜睜地見山裏大漢下了站台,跨路基,隱入一片風雪山林中去。

山林中藏了一溜馬隊和幾十掛爬犁。牽馬的、駕爬犁的每人都配有長短槍支。一幹人等雖是蓬首垢麵、渾身霜雪,卻個個機敏英武。這便是奔走於完達山老爺嶺一帶,威震江湖的商匪——鄭家馬隊。方才在站台上戲弄巡捕的山裏大漢便是馬隊大當家的鄭大煙袋的長子,少當家鄭武。鄭大煙袋膝下無女,隻有二子。小兒子鄭文自幼寄養在他的好友、牡丹江富商胡三球家裏讀書。此次他又與胡三球販一批貨物到磨刀石,鄭武是帶馬隊接貨。

見鄭武進了樹林,炮手們紛紛立起。

鄭武說:“馬喂料、人打尖(吃飯),天黑進鎮裏過夜。聽火車打鳴出來接貨。”

眾炮手依言而做。

鄭武捅了下炮頭杜栓,低聲說:

“站牌下那巡捕,站台上那狗男女都狗卵子上席——不是好丸子,多留小心。”

杜炮點頭。

牡丹江發往密山的火車逆風雪而行。

入夜。火車駛入山中,行進在大山的褶皺裏。火車爬坡,車速漸緩,路基旁的雪窩子裏突地冒出幾條人影,躍上車廂。

車廂裏。車燈昏黃如豆,乘客睡得東倒西斜,勾肩搭背,千姿百態。

過道裏坐臥著牡丹江逃出的災民,宛若一堆垃圾。

車廂盡頭,對坐著二位老人。

一位,身著軟綴棉袍,足下厚底氈鞋,鶴發中分,手托三隻鋼球,不住地旋轉,嗡嗡之聲又給他平添了三分斯文。

此人便是胡三球,江湖人稱三球王。

一位,氈帽頭扣了半張臉,下半張臉乍滿青須。二目從不正視他人,總是一閉一睜。身穿豹皮坎肩,一條長腰帶緊束腰際。腳下一雙牛皮烏拉,窩瓜般大小。稱奇者,他口中咬的那一杆煙袋,碩大無朋,長三尺,煙袋杆細若竹梢,煙袋鍋其大如拳。煙袋從不熄滅,終日輕煙嫋嫋。

此人便是鄭家馬隊老當家的——鄭大煙袋。江湖人稱五毒炮爺。這二人過去都在張作霖手下闖江湖,隻因張作霖割地為霸,成了軍閥,他們嫌當兵吃餉受管製不自在,便辭去軍職,夥同把兄弟老蘑菇、薑三膘子拉杆子到牡丹江一帶立門戶,號稱牡丹江四傑。如今,大哥老蘑菇在西北楞占了楞場,當了把頭,不再碰刀槍;老二便是胡三球;老三薑三膘子在八麵通山裏置了地產,不在江湖冒頭;鄭大煙袋歲居第四。

鄭大煙袋又按緊了一鍋子煙料,深吸一口,徐徐吐出,臉前飄起一團淡霧,目光更渾濁了。

“二哥,你這一路上沒言語,想必肚裏憋著話。”

胡三球依舊不語,隻是手中鋼球旋得更快。

“不說話我也明白,你是想走大哥、三哥的路,金盆洗手,過消停日子。”

胡三球微微頷首,正欲啟齒,手中鋼球陡地不轉了,死死定於掌心。

鄭大煙袋明白,二哥是發覺車廂裏要出事。

果然,一個衣著襤褸的男人,瘦小枯幹,手臂上一片片紫青,一看便知是個紮嗎啡的窮酸。他側側歪歪地走到兩人跟前,顯然犯了毒癮,一張瘦臉上涕淚橫流,熬不住了,要挨著胡三球坐下。胡三球一瞪眼。

“這四個座,我倆都買下了。”

“座位下邊的地盤你也買下了麼?老客,容我鑽進去睡一覺,我一不打鼾、二不放屁,不礙二位老客的事。”說畢俯身進胡三球座位下蜷縮成一團包袱樣,臨睡前筋筋鼻子,嗅鄭大煙袋呼出的煙,“嘖嘖,這位老客點的是上等泡,借你這個味,我也能熬到磨刀石……阿嚏!”

胡、鄭二位好一陣惡心。待那無賴睡去,胡三球對鄭大煙袋娓娓述說,語音中不無傷感。

“樹高千尺,葉落歸根。大哥和老三退出江湖,這二年也落得個太平。過了年,我壽至花甲,該過個清靜日子了。再者說,我走了一輩子黑路,雖說沒做大惡,卻也傷人無數。”手中鋼球複又旋響。“我胡家代代行醫,不想竟在我這兒改了門風。此次回牡丹江,我重振祖業,開個診所,做些善事,到死那一天,眼皮也合得嚴實。”

鄭大煙袋煙袋吸得揾揾啦啦響。“也罷!老弟我隻得在江湖上獨往獨來了。我不比大哥,有把子力氣;不比三哥,會經營土地;也不比你會接骨療瘡,我離了火藥就活不下去。二哥放心,我五毒決不辱沒咱牡丹江四傑的名聲,一不薅秧子(綁票)、二不下套子(攔路搶劫)、三不販黑泡白條(鴉片和人口)。小弟隻有一事相求,武兒和我走江湖,踩著刀尖過日子,有前晌沒後晌,鬧不好鄭家隻剩文兒這一條根苗,你把他留在身邊學醫,也改改我鄭家門風。二哥,你若不嫌棄,就招他為婿。你蝶兒也不小了,怕有十七了吧。”

胡三球隔著茶桌伸過手去,拍了拍鄭大煙袋手背,算是答應了。“四弟,我也有一事相求,就是這大煙,你還是少抽幾口為好,身體為本啊!”

鄭大煙袋雖是點頭,煙袋卻抽得更緊。

車廂兩端門口突然現出一夥蒙麵大盜。為首一人翻穿羊皮襖,抖去一身霜雪,平端盒子炮,大叫:

“別動!都給我消停。”

磨刀石小鎮。

風消雪定,一勾淡月,寥寥寒星。

鄭家馬隊紮在一處空落的大院裏,人不離槍,馬不下鞍。鄭武與杜炮帶幾個炮手,在火車站對麵的一家小酒店裏喝悶酒。

酒店不大,字號卻響亮——敲山酒樓。終日有客,汽燈徹夜不熄。掌櫃的五短身材,光頭,數九天也不戴帽子,頭皮閃亮,與汽燈相映成趣。

牆角處,一卷破行李上,坐著位婦女,懷抱一男嬰,身邊立一女孩。女孩十一二歲模樣,不住哀討:

“哪位大爺舍口飯吃吧……可憐可憐俺娘、俺弟……”

那婦女低頭一言不發,一頭散發披下來,遮了顏麵,懷中男嬰呀呀啼哭,令人心焦。

鄭武一仰頭喝幹了酒,大海碗在桌上一頓,出了門。杜炮尾隨其後。

站台上空無一人。二人側耳傾聽,萬籟俱寂,不見火車響動,正欲轉身離去,忽見白日訛人金表的那巡捕走上站台。

那巡捕想必在哪裏吃了花酒,餘興未消,口裏哼著騷曲:

“小奴家好比一條船,憑你撐來任你玩……”

待他一溜歪斜行至站牌暗影處,一條黑影三躍兩躍已到了他背後。那人想必是江湖上黑人(殺人)的高手,快似奔鹿,輕似野貓,踏雪無聲,雙手一抖,一根繩索飛出,如草蛇翻身,套在巡捕脖子上。那人收緊繩索,與巡捕背對背,一長腰,那巡捕雙腳離了地麵,在空中手舞足蹈,口中騷曲就此斷了。

“勒死狗!”

杜炮低聲說,就要掏槍。

“狗咬狗。”

鄭武按下杜炮手中槍,兩人回敲山酒樓去了。

殺人者將巡捕背到路基下的樹叢中,從巡捕懷中摸出金殼懷表,借月光看看,按在耳朵上聽聽,嘻嘻一笑:

“不借你玩了。”

而後他搖動樹幹,樹枝頭的雪掛紛紛落下,埋沒了巡捕的屍身。然後他就地十八滾,混亂了自己的足跡,消匿在月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