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柳詒徵妙語諷世
前輩柳詒徵,瘦瘦的臉,的須,戴著眼鏡,這印象給我很深。我很早就深慕他老人家的大名,可是沒有拜訪的機會。直至抗戰勝利,他由興化輾轉來滬,寄寓中山公園對麵的公家屋子。高吹萬先生和柳老為舊交,一日,吹萬往訪,我才得追隨吹萬的杖履,一謁芝儀,獲領教益,引為生平快事。這時為榴紅艾綠的初夏,他室中設一桌子,上麵堆滿了書冊文具,靠後為一涼榻,張著葛帳,原來這兒,和園林接近,池蕖隰草,滋生蚊蟲,晚間非有帳子不得安睡。柳老手拂葵扇,邊拂邊談,和藹可親,一點沒有大名士的架子。他治學是多方麵的,這時他正在研究刺花,這刺花見諸《左傳》,所謂“斷發文身”,是具有曆史性的習俗,可是從沒有這方麵的專書,柳老頗思寫一《刺花考》來填補這個空白。承他不恥下問,並托我留意前人筆記中,如有涉及刺花的,隨時錄寫給他,藉以充實資料。既而談風展開,談及有些青年,認為什麼都是西洋的好。鄙棄國學,有似敝屣。有一次,一自詡為新學者,偏激地對柳老說:“線裝書陳腐不堪,對新社會簡直一些沒有用處,不如付諸一炬。”柳老對他一笑說:“你這樣的提倡,我也非常讚同,但我有一建議,這行動不做則已,要做須做得徹底,否則這兒焚毀,他處沒有焚毀,還是起不了大作用,務使全國一致,把所有的通通燒光;且這樣還不妥善,因為我國所藏的書,都焚毀掉了,世界各國的圖書館,尚有很多的線裝書珍藏著,最好動員他們也如法炮製,否則外國尚有很多漢學家,孳孳地鑽研漢學,倘使他們來華,在經史子集上提出問題,和我們商討,那麼我們瞠目不知所對,這未免貽笑國際,太難為情了。”說得那自詡是新學者,麵紅耳赤而去。
承柳老不棄,和我一見如故,且經常通訊。此後,他所寓的屋子,被公家收回,他沒有辦法,隻得遷讓。但這時屋子異常緊張,哪裏能找適當的寓所,不得已,降格以求,賃居一個統廂房。他家人很多,我所認識的,便有他的哲嗣柳杞生,他的文孫柳曾符等,共有十一人。他寫了一橫幅“吉人天相”,張諸壁間。“吉人天相”,這四個字見諸《元曲》,原意是對受過災厄,幸而平安的頌慶。柳老無端用這四個字作橫幅,似乎有些不倫不類,我請問柳老命意所在?他說:“這四個字,對我所處環境,非常貼切,不是泛語。且望文生義,‘吉人天相’,不是十一口人在一個大廂房嗎!‘相’為‘廂’的簡寫。”我聽了為之大笑。
清光緒戊申(一九〇八年),他受李梅庵之聘,為梅庵主持的南京兩江師範授課,這時兩江總督端方,派幕友梁鼎芬,至各校視察,梁鼎芬遣左孝同其人聽柳老的課。他聽後回報說:“巡察各校,在施教上,以柳詒徵為最突出,但所聽的課,講的是《元史》,我對於《元史》有欠涉獵,說不出其所以,總覺得他講得頭頭是道罷了。”梁鼎芬固擅書法,便寫了一個紈扇贈給柳老,並介紹他拜見端方,柳老不喜攀附權貴而沒有去。
當時為尊師起見,每月教薪,照例由會計親送教師,而兩江師範因調換了一位新會計,不知此例,教師大都自行向會計處取領,柳老認為有失師道尊嚴,獨不去取,如是者一學期。放暑假時,柳老辭職,梅庵固留不允,乃挽同事陳善餘詢其辭職的原因,始得其實,梅庵斥責會計,向柳老道歉。柳老對於梅庵有知己之感,且深佩梅庵的書法,時陸維釗卻鄙視梅庵所書北魏體,顫抖太做作,不以為然。柳老出示梅庵為他曾祖母工楷所書的墓誌兩江總督,竭力提倡實業,距今已七十多年,知道的恐怕很少了。這時我在蘇州讀書,學校例有春秋兩季的旅行,由教師帶領,我就和一班同學,隨著教師到南京,參觀大規模的南洋勸業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