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袁寒雲的一生
談到袁寒雲(克文),一般人似乎對他還不十分陌生。他是洪憲皇帝袁世凱的兒子。世凱多妻妾之奉,生子凡十六人,都以“克”字為名。最長者克定,克文行二,他的生母金氏,為韓國貴族,世凱使韓,韓王選貴族女四人贈世凱,他的生母,即其中之一。從世凱三十餘年,生克文,克良,女叔禎、環禎、琮禎。原來世凱之女,都以“禎”字為名。世凱洪憲失敗死,生母金氏,未逾年亦卒於天津寓所,年四十九歲。遺產請徐世昌分派,每份八萬元,克文得雙份,因世凱沈氏妾無後,以克文為嗣子,亦得一份。
克文昔年曾有自述一文,足為證考,如雲:“維歲庚寅(前清光緒十六年),克文生於朝鮮漢城。降之日,先公假寐,夢朝鮮王以金鏈鎖引巨豹來贈,先公受之,係豹堂下,食以果餌,豹忽斷鏈,直竄入內室,先公驚呼而覺,適生文。先生母亦夢一巨獸,狀亦豹也,先公遂錫名曰文,命字曰豹焉。文年五歲,遘甲午之戰,侍先祖母暨家慈母先生母,自朝鮮返國,先公繼歸,旋奉詔訓旅,次軍小站,文從焉。六歲識字,七歲讀經史,十歲習文章,十有五學詩賦,十有八,以蔭生授法部員外郎。歲戊申,清德宗及孝欽後先後崩,遜帝繼立,載灃攝政。先公以足疾罷官,文亦棄官從歸。侍居洹上,日隨先公營田園,起亭榭,疏池沼,植卉木,飲酒賦詩,極天倫之樂事。辛亥武漢變作,先公再起督師,命文守洹上,處四方危亂之中,得苟安焉。先公班師,亦奉眷屬北上。國難方定,而家禍興,文不獲已,走海上。未幾,先公覺為宵人問讒,亟遣使召文歸。文感於先公之慈明,不欲複以不謹累先公憂,遂放情山水,不複問家國事。乃北望居庸,登翠微;東遊泰岱,觀日出;南浮海,挹吳越之勝;溯揚子江而攬金焦;中曆嵩高,窺龍門,仰太昊陵,陟百門陂;複東渡汶水,拜孔林,瞻曆朝衣冠文物。雖天下未臨其半,而名山大川,已足蕩胸興感矣。乙卯,任清史館纂修,與修清史。楊度等忽倡革政之謀,十一月,尊先公為皇帝,改元洪憲,忽有疑文謀建儲者,忌欲中傷,文懼,稱疾不出。先公累召,不敢辭,遂陳於先公,乞如清冊皇子例,授為皇二子,以釋疑者之猜慮,庶文得日侍左右,而無憂顧焉。先公允之,文乃承命,撰宮官製,訂禮儀,修冠服,疑者見文鈐皇二子印,笑曰:無大誌也,焉用忌。丙辰,先公殂。昔先公居洹時,曾自選窀穸地,在太行山中,邃而高曠,永安之所也。及先公殂,群議葬事,文以太行山地請,大兄獨不可,欲葬洹上村左,以其地邇,便祭掃也。文力爭不獲,彼且迫扼,使不可安處,遂遁走天津。先公之葬,竟不得臨,此文終天之恨,而不或逭之罪也。十一月,先生母又卒。初文奉慈母南遷,聞先生母病,星夜北馳,及至天津,而先生母已於前一日遐逝矣。彌天之痛。一歲而兩丁之,心摧腸崩,而生氣盡矣。乃橐筆南下,鬻文於海上。先公召文曰:“人貴自立,不可恃先人之澤,而無所建樹,建樹之道,始於學問,觀夫貴豪子弟,多不識一個字,而驕奢淫逸,終至破家亡身,求一棺而不可得者,鹹有所恃而自墮也。文書之紳,銘之心,不敢忘焉。今文始三十,正有為之年,麵天下囂攘,群以利征,甘屈躬以求辱溷,此暫侶於煙霞,苟活於刀筆,豈得已哉,豈能已哉!”以上雲雲,頗多諱言,最為顯著的,如袁世凱竊居帝位,而作為由於楊度的推尊,而處被動地位,這是不符合事實的。談到他們弟兄之間,確有難言之隱,那矛盾是很尖銳的,所以他自比陳思王,一則認為才華足與曹子建相埒,二則煮豆燃萁,同於子桓之迫害,所以弟兄參商,克定歸洹上,克文便寓天津。克定赴天津,克文即返洹上,兩人是不相往還的。後來克文死,有黃峙青其人哀挽詩雲:“風流不作帝王子,更比陳思勝一籌。”即從子建故事而推進一層說法的。
克文的夫人劉,字梅真,安徽貴池人,父為鹽商,饒資財,捐候補道,與袁世凱相結納,遂成姻戚(伯雨案:梅真之父名尚文,非鹽商,他在天津候補,寒雲知其女美,故托人求親。寒雲之內弟名懋貽,今在美國,年亦八十一二矣。周誌輔先生為懋貽表弟,周君所告也)。梅真能作小楷,又擅吟詠,著有《倦繡詞》,常與克文唱和,或比諸趙明誠與李清照。江南蘋女士為刻“儷雲閣”印,以博夫婦雙粲。克文長子家嘏,字伯崇,號天純,娶方地山女方根,字初觀。當雙方定婚,毫無儀式及世俗的禮幣等,兩親家交換了一枚絕世稀珍的古泉,及結婚,僅在旅邸中一交拜而已。地山有一聯雲:“兩小無猜,一個古泉先下定;萬方多難,三杯淡酒便成婚。”當時步林屋也撰一賀聯雲:“丈人冰清,女婿玉潤;中郎名重,阿大才高。”原來方地山名爾謙,別署大方,為名馳南北的古泉專家,且工聯語,有聯聖之目。他是克文的老師,又是兒女親家,是具有雙重關係的。克文之次子家彰,字仲燕,號夢清。還有三子家騮,字叔選,號用禮。據說家騮為克文外室花元春校書所生。這時克文年二十餘,花元春卻比克文大六七歲,夫人梅真知道了,大不以為然,所以未能進門,不久病卒。然家騮讀書很勤,留學美國,成為科學專家,在諸子中最露頭角。最小的一位名家楫。克文喜冶遊,當初次來滬,彼時袁世凱尚在,他以貴公子身份,遍徵北裏名花,大事揮霍;及歸,送行的粉黛成群,羅綺夾道。他非常得意,認為勝於潘郎擲果。此後又在津沽上海一帶,娶了許多侍姬,如無塵、溫雪、棲瓊、眉雲、小桃紅、雪裏青、蘇台春、琴韻樓、高齊雲、小鶯鶯、花小蘭、唐誌君、於佩文等都是。但這批妾侍不是同時娶的,往往此去彼來,所以克文自己說:“或不甘居妾媵,或不甘處澹泊,或過縱而不羈,或過驕而無禮,故皆不能永以為好焉。”姬人中之棲瓊,梅真夫人極喜歡她,斥私蓄三千金代為脫籍,常和棲瓊出觀電影。《寒雲日記》中,一再提到。另一姬人眉雲於民國十八年冬,在天津逝世,克文哭之以聯,為侍姬入廟之一人。相處最久的則為唐誌君,誌君,浙江平湖人。克文有《平湖好》、《平湖燈影》、《平湖瑣唱》等作,即紀與誌君同赴平湖事。誌君能文,曾在上海《晶報》上寫《陶瘋子》、《白骨黃金》、《永壽室筆記》等,由克文潤飾,更覺斐然成章。克文和她同居上海若幹年。克文疏懶異常,朝夕偃臥衾中,吞雲吐霧,與阿芙蓉結不解緣。古董書籍,堆置枕畔,肥貓二頭,呼曰“大桃”、“小桃”,跳躍於被褥之上。克文見客談話或撰文,僅欠身欹坐。飲食都由誌君悉心侍奉。後誌君離去,竟為人批命以自贍,有人勸她以袁皇帝之媳婦登報號召,一定生涯鼎盛,可是誌君不願意這樣做,後來克文逝世,噩耗傳滬,誌君聽到,親到晶報館詳詢情況,且謂將為克文寫一小傳。民國十三年(一九二四年),克文邂逅小鶯鶯(真姓名為朱月真),克文甚為風魔,為撰《鶯征記》、《憐渠記》,步林屋為作序。又作《春痕》十首,且以清宮舊製玉版箋四幀,畫朱絲欄,精楷寫贈小鶯鶯。不久娶之於北京飯店,辟金屋於鮮魚口十間屋。某記者有《寒鶯佳話》,載於報上。過了若幹時期,忽然發生政變,京津間的火車阻閡不通,彼此成為牛郎織女。即而克文別有所歡,與小鶯鴛無形疏斷。這時小鶯鷲已娠孕數月,旋誕一女,名曰三毛,貌酷似其父,極聰慧。後來克文頗思小鶯鶯複還故巢,屢遣人至滬,與小鶯鶯相商,欲一見三毛,小鶯鶯應允,正擬攜赴天津,與克文重晤,初不料約定日期,而克文遽爾病逝,小鶯鶯很為傷悼。於佩文嘉興人,最端莊,始終如一。克文初遇時,為撰《 李西施記》,又集句為嵌字聯雲:“佩玉鳴鸞罷歌舞,文章彪炳光陸離。”佩文能畫蘭,克文曾題一幀雲:“清兮芳兮,紉以為佩;妙手得之,蕭然坐對。”
克文家在河南彰德洹上村,那是他的父親世凱所營的菟裘,湯為養壽園,園以養壽堂為主屋,凡三巨楹,周拓廣廊,階前列奇石二,係自太行山移來。楹聯集龔定庵詩:“君恩彀向漁樵說,身世無如屠釣寬”。甚為堂皇。謙益堂、五柳草堂輔之。東北為樂靜樓,西為紅葉館。更有納涼廳、澄澹閣、葵心閣、嘯竹精舍、杏花村、臨洹台、天秀峰、碧峰洞、散珠崖、彙流池、鑒影池、臥波橋等。亭更多,有垂釣、蓋影、滴翠、枕泉、待春、瑤波、瀉練,洗心等名。匾額大都出於克文書題,仿佛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寶哥兒,且撰《養壽園誌》,其小序雲:“歲在戊申,先公引疾罷歸,以項城舊宅,已悉畀諸親族,且家人殊眾,未敷所居,乃初卜宅汲縣,旋遷百泉,逾歲,洹上築成,居室厥定。洹上村,負安陽北郭,臨洹水之上,村之左,辟地百畝,藝花樹木,築石引泉,起覆茅之亭,建望山之閣。漳河帶於北,太行障於西,先公優遊其中,以清孝欽後曾贈書養壽,爰命曰養壽園。其一椽一卉,鹹克文從侍而觀厥成焉。茲先公遐逝,園圃雲荒,益滋痛慨,溯而誌之,用紀林泉之舊爾。”克文的弟妹及夫人梅真都住在園中,並延吳中周梵生教他的兒子讀書,他自己不是往京津便到上海,把張居作為傳舍,後來洹上附近發生匪劫,便全家遷居天津,住在河北地緯路六號,在北京則居東城遂安伯胡同十四號,門上榜“洹上袁宅”四字。在上海居霞飛路寶康裏對過二百七十號,又遷愛多亞路九如裏口一千四百三十二號。又住過白克路寶隆醫院隔壁侯在裏。他白晝高臥,一到晚上,吸足鴉片,興致勃然,許多友好及弟子們紛紛到他寓所,把晤談天,真是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尤其《晶報》主持者餘大雄,素有“腳編輯”之號,為了索稿,不怕奔走,克文雖允為《晶報》撰述,可是以疏懶故,不逼不寫。大雄也就每晚來催促他,坐床前輒亙一二小時之久,然後持歸排印。當唐誌君時代,克文家政,內由誌君作主,外由小舅子唐采之把持,大雄又不得不與唐輩周旋,頗引以為苦。
克文生於前清光緒十六年庚寅(一八九〇年)七月十六日。當民國十一年壬戌(一九二二年)七月十六克文三十壽慶,天台山農作聯賀之雲:“壬戌之秋,七月既望;庚寅以降,初度攬揆。”上句引《赤壁賦》,下句摘《楚詞》,那是非常巧合的。克文生肖屬虎,湯臨澤為他精刻虎鈕象牙印章,鑄版印於報上。他卒於民國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三月二十二日午刻,享年四十二歲。所患者為猩紅熱轉腎髒炎,醫藥無效而死,潘複助理其喪。消息傳到上海,《晶報》連日刊登哀挽諸文,如丹翁的《哀寒雲》,天倪的《挽寒雲》,張聊止的《敬悼袁寒雲》,王公的《寒雲領英之文緣》,郭宇鏡的《雲瑩豔史》。且登載了許多照片,如“十年前之寒雲”、“寒雲誌君合影”、“寒雲扮黃天霸”、“小鶯鴛所生之女三毛男裝影”、“貽大雄之袁項城遺墨楷書聯語影”(聯雲:“風吹不響鈴兒草,雨打無聲鼓子花。”)。“寒雲最後小影”,旁有克文自書:“庚午歲暮,克文時年四十又一歲。”又“寒雲所書英文”,“寒雲致鶯短劄”,“致大雄信”,“寒雲信封”等。丹翁《哀寒雲》有雲:“……初寒雲以徐壽輝天啟折三錢捺印信箋上,錢至今在大雄處,是又實物之紀念,我則足資紀念故人者,三代玉璽數鈕,方係衣帶間而日夕摩挲也。”憶語又談其收藏雲:“寒雲生平嗜古,所得佳品至夥,但亦偶供消遣,興盡則視若浮雲。或以質錢,或以易物,雖貶價受虧,亦所弗計。如宋槧李長吉、魚玄機,韋蘇州諸集,如元繪佛像巨幀十三幅,六朝人繪《鬼母揭缽圖》,如元大朝徐天啟諸泉,均以廉值讓人,或贈諸友好,後精研各國古金幣,薈集各國郵票,價俱達萬金,而以數千金揮斥之去。其他小品,如剛卯、嚴卯、漢之屬,今殆猶藏諸篋衍以。”上雲雲,雖很瑣碎,然亦足見克文生平的愛好和氣度。上海諸友好,如包天笑、嚴獨鶴、周瘦鵑、錢芥塵、步林屋、王鈍根、徐郎西、劉山農、張丹翁、孫東吳、劉襄亭、侯疑始、尤半狂、餘大雄、蔣伯器、許世英等,且發起為開追悼會,於這年四月二十六日假座牯嶺路“普益代辦所”舉行公祭,並陳列遺墨。當時不收賻金,所得的無非挽詩聯而已。其中以孫頌陀、梁眾異二聯最為貼切。孫聯雲:“身世難言,詞賦江關空寄慨;華年逝水,煙霞風月銷魂。”梁聯雲:“窮巷魯朱家,遊俠聲名動三府;高門魏無忌,飲醇心事入重泉。”
克文浪遊南北,社會活動較多,也就加入了幫會,哥老會成立於清乾隆年間,無非以武犯禁,秘密進行。至清末,哥老會的一種,名青幫的,勢力遍江湖間,厥數尤眾。排行有大、通、悟、覺等等,以大字輩為最高。
克文和步林屋同拜興武六幫(青幫中的名目)頭子張善亭為師,因此後來同列大字輩。有所謂開香堂、收弟子。外傳克文弟子達數百人,實則沒有這樣多。他深恐過於招搖,生出是非,就在《晶報》上登了一篇《門人題名》,有雲:“不佞年甫三十,略無學問。政求師之年,豈敢妄為人師。乃有好事少年,不鄙愚陋,強以人之患者,加諸不佞,既避之不獲,複卻之不可,忝然居之,自覺愧悚。而外間不諒,更有不辭自卑,托言列門牆者,殊繁其人。在彼則偶爾戲言,在予則益增顏汗。或且譏予冗濫,詬予妄謬,不尤自恧歟!乃就及門諸生,記其名字,以告知我厚我者焉。沈通三(一名國楨)、沈恂齋(一名荊香、字馨庵)、邱青山、金碧豔(名景萍)、孔通茂、朱通元、溫廷華、李智、董鴻綬、莊仁鈺、周天海、唐敦聘、戚承基、徐鵬、金玨屏、陳通海,凡十六人,或學識超邁,或年齒加長,若言師道,實有忝焉!又有荊君劍民,亦曾請列門牆,不佞再三辭謝,並願附於友例,乃蒙諒原,心乃釋然。此外則無矣。苟有自稱者,予亦不敢承焉。”據我所知,以後尚有從之為師,不限於幫會,或向他學書,或向他問字,如汪夢華、周世勳、朱柱石、程宮園、俞逸芬、陳鬯若、謝之光、張慶霖、李金標、曾煥堂、黃顯宗、鐘漢傑、張玉山、李耀明、趙士廉等,那十六人中的金碧豔、金玨屏弟兄因行為不檢,克文把他們擯諸門牆之外,在《晶報》上寫了一篇《小子鳴鼓而攻之》。有人開玩笑說:“袁老二居然作孔老二口吻,《晶報》出了聖人了!”此後,王瑤卿來向克文疏通勸解,仍欲進金碧豔而教之,克文又寫了一篇:《勖碧豔》,大有留待察看,以觀後效之概。
克文喜歡和人結金蘭契,他的盟弟兄,有複辟辮帥張勳,號稱天王老子的張樹聲,內廷供奉老鄉親孫菊仙,龍陽才子易實甫,林屋山人步翔,網師園舊主人張今頗,書法家劉山農,著述家周南陔、周瘦鵑,都通過譜。瘦鵑輯《半月》雜誌,克文寫了許多作品供給他,又請譚踽尊為瘦鵑繪《紫羅蘭圖》,又刻一六麵印,朱文“紫羅蘭庵”,白文“吳門周瘦鵑一心供養”。邊緣之一,刻紫羅蘭神像,其他則鐫“比花長好,比月常圓。香柔夢永,別有情天,右把明珠,左揮涕淚。願花之神,持歡毋墜,紫羅蘭神讚,寒雲撰文,踽庵刻石。”瘦鵑紫羅蘭影事,心上溫馨,這一顆印章,想尚保存在他的紫蘭小築中吧!(按:此書付印時,周公死已數年矣。)
他信佛,取名陀曠,又名覺曠,甚至為梅真夫人及諸侍姬,都取了法名,治一佛印,刊有“佛弟子袁克文敬造石像一區一心供養”數字,又索梅蘭芳繪佛像扇。又信扶鸞,常主持集雲宗壇,在沙盤中作龍蛇舞,無非遊戲三昧而已。
民國二年癸醜(一九一三年)冬克文居北京,與易哭庵、何鬯威、閔葆之、步林屋、梁眾異、黃秋嶽、羅癭公,結吟社於南海流水音,請畫師汪鷗客作《寒廬茗話圖》,當時好事的人,目為“寒廬七子”,鬯威有《寒廬七子歌》,後羅癭公逝世,克文挽之:“七子又弱一個,滄海橫流,孰堪青眼,十年痛哭二癭,秋風鄰笛,我亦白頭。”注雲:哭庵、鬯威,墓木久拱,今癭師又逝,溯念昔遊,能毋腹痛耶!當光緒丙午,戊申間,予侍居沽上,日從癭師及吳彥複葆初,方地山師爾謙遊,忘年至相得也。吳丈亦號癭公,時人稱二癭焉。吳丈以癸醜春卒於海上。”那時克文的交好,可見一斑。
克文來滬,和文藝界人士,頗多往還。民國十二年他發起中國文藝協會,九月十四日,開成立大會於大世界之壽石山房,到者六十人,均一時名流,推克文為主席。十一月十五日又開會選舉,當然克文仍為主席,餘大雄、周南陔為書記,審查九人,為包天笑、周瘦鵑、陳栩園、黃葉翁、伊峻齋、陳飛公、王鈍根、孫東吳及袁克文。幹事二十人,為嚴獨鶴、錢芥塵、丁慕琴、祁黻卿、戈公振、張碧梧、江紅蕉、畢倚虹、劉山農、謝介子、張光宇、胡寄塵、張冥飛、餘大雄、周南陔、張舍我、趙苕狂、徐卓呆等。但不久,克文北上,會事也就停止,沒有什麼活動了。
他又一度和步林屋、徐小麟等發起全國伶選大會,假上海一品香西菜館,宴請顧曲家及報界人士,由克文宣布該會主旨,公推克文為正會長,步林屋,張聊止為副會長,徐淩霄、何海鳴為名譽正副會長,王鈍根為評議長,唐誌君為女評議,丁悚、張光宇、鄭鷓鴣、張冥飛、鄒廬為顧問。結果,有組織沒有行動,也就無形打消。克文做事,有頭無尾,往往如此。
克文著述很多,又複隨便署名,或署克文,或署豹岑,有時諧聲為抱存,又稱抱公,獲宋人王晉卿的《蜀道雲寒圖》,得物誌喜,因署寒雲,可是外界對寒雲與抱存,是一是二,引起疑問,他作六句詩以代說明:“抱存今寒雲,寒雲昔抱存,都是小區區,別無第二人。回湯豆腐幹,老牌又刷新。”措辭頗為幽默。民國十六年,克文登報賣字,卻又聲明:“不佞此後將廢去寒雲名號,因被這寒雲叫得—寒寒了十餘年,此次署名用克文,在丁卯九月以後,無論何種書件,均不再用寒雲二字矣。”但是過了幾年,故態複萌,又用寒雲。並且寒雲的簽名式,把雲字寫成耳朵,好像是四十二,他恰巧活到四十二歲便下世,這又是無巧不成書了。
有一年,寒雲獲得商代玉龜幣一枚,欣喜欲狂,便名書齋為龜庵。詠紀古物之作曰《龜庵雜詩》。黃葉翁為繪《龜庵圖》,步林屋為作《龜庵賦》,譚踽庵為刻《龜庵印》,他有時寫作,即以龜庵為別署。又得商鑒,齋名一鑒樓,得漢趙飛燕玉環,署名寶燕或燕環;他的收藏品中最珍貴的一件要算白玉剛卯,黃葉翁曾說:“海內剛卯之可信者,僅寒雲所藏一枚。”又獲得嚴卯,因名佩雙印齋,自署佩佩;又得漢永始玉,名齋,借以表示古緣之厚。
克文擅詩,他最早的作品,所謂處女作,是一首五律。這時為丁未(—九○七年)六月,他養屙京西翠微山的龍王堂,忽然興發,成詩為:“醉陟翠微頂,狂歌興已酣,臨溪墜危石,尋徑越深潭。雲氣連千樹,鍾聲又一庵,蒼茫歸去晚,勝地此幽探。”甲寅(一九一四年)之夏,他刊印《寒雲詩集》都屬早期之詩,可是這詩卻沒有收入。《寒雲詩集》分上中下三卷,由易實甫選定,共選一百餘首,用仿宋字排印,線裝本。題簽出於自己親筆。冠閔爾昌題詞,詩自“郊行循河吟歸村舍”起,“三日重遊濟南”止,其他如“柬蕭亮飛”、“次王介艇遊養壽園題二首”、“和沈呂生論書之作”、“與程伯葭夜坐”、“次朱石安留別韻”、“柬張仲仁費仲深蘇州次葆之韻”、“楊蘊中女土將南歸索詩為別”、“贈楊千裏”、“上地山師二首”、“哭吳北山丈”、“平山堂和方澤山丈”、“和江亢虎贈別”、“寄鬯威天津”等,可見那時他往還酬唱的一斑,當時印數不多,過了幾年,他自己一部也不存了。後來他的老師方地山為他征集到一部朱印本,可是隻有上下卷,中卷尚付闕如。地山即在詩集扉頁上題了首七絕,贈給他保存,詩雲:“人間孤本寒雲集,初寫黃庭恰好時,手疊叢殘還付與,要君惜取少年詩。”
他的著述,大都散見京滬各報各雜誌上,為周瘦鵑主持的《半月》雜誌寫小說,一、俠情的《俠隱豪飛記》,一、偵探的《萬丈魔》,後來由大東書局合印為《袁寒雲說集》一冊。
《洹上私乘》,最初刊載《半月》,後來亦由大東書局印成單本行世。該書分七卷,卷一先公紀,卷二先嫡母傳、慈母傳、先生母傳,卷三諸庶母傳,卷四大兄傳、諸弟傳、諸姊妹傳,卷五自述,卷六養壽園誌,卷七遺事,附世係表,又有袁世凱垂釣圖,出於無錫楊令女士手繪及養壽園照相,都鑄銅版印入。
《新華私乘》,繼《洹上私乘》而作,那是糾正坊間流行的《新華宮秘史》、《洪憲宮闈秘史》而作的。這兩種“秘史”,大都虛構胡說,且有把袁世凱的女兒們指為某妃某嬪,更屬荒謬,所以書前有一小序,略雲:“自先公遐逝,外間多有紀吾家事者,或作劄記,或為小說,然皆妄事窺測,無能確詳,譽毀全非,事跡終隱,予竊有感焉。爰就昔之朝夕接觸於耳目者,筆以存之。善者弗飾,不善無諱,事雖微末,但期於虛構者有以正耳,斯吾家史,故曰‘私乘’。若有係於國故,亦靡或遇焉。”可是克文撰稿,沒有恒心,往往有始無終,不了而了。所以該“私乘”首先為“先公紀略”,隻登了三四則,也就停止不續了。
《辛丙秘苑》,是他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他寫這稿,非常鄭重,一再塗乙,乃倩人謄錄,再加修潤,然後付諸手民,但他為親者諱,處處為袁世凱辯護,洗刷盜國的罪名,當然立論是不公允的。當時葉楚傖首先排斥他。有一次宴會,邵力子遇見了克文,不與招呼,原來邵也是反對他顛倒黑白的。但這部書涉及許多人物故事,卻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史料,那也不能一筆抹煞的。
當時按期登在《晶報》上,頗能激增銷數,不料登至十六續。忽截然而止。《晶報》主持人餘大雄大為惶急,發揮“腳編輯”作用,登門求索。克文卻提出條件,欲得張丹翁的陶瓶為酬報,否則沒有興味續寫。原來丹翁在民國三年,參陝督戎幕,曾在西安市上,獲得陶瓶三個,其中以漢熹平元年朱書一瓶為最珍貴,且有銘文一百有一字。克文欲得之心蓄之已久,可是不好意思向丹翁啟齒,直到這時,才向大雄傾吐。大雄立即和丹翁相商,丹翁願意割愛,便三麵談判,約法數事,陶瓶歸克文,克文撰《秘苑》十萬言,大雄特許以最厚稿費為丹翁報。且以三代玉盞、漢曹整印、宋蘇軾石鼓硯、漢玉核桃串,存丹翁處為質押,期以一百天完稿,逾期議罰。以上這幾件古玩,都是克文平素很寶愛的,那麼他想把愛物早日歸還,《秘苑》必早日交卷,無非含有督促的意思。克文獲得了陶瓶,很高興,在他的《齋雜詩》及《易瓶記》中記述其事。《易瓶記》所敘尤詳,如雲:“文新華奉侍,六易草木,政事野聞,多窺秘邃。先公殂後,遂放江湖,朋侶座中,輒述往昔,聞者駭詫,屬紀以永之。文諾而耽逸,久未屬草。今秋(民國九年)遊西湖歸,神思多爽,日紀一二事,命曰《辛丙秘苑》。冀傳知見,用矯誕虛,先公遭誣,庶有以白,非故構言孽,實有未忍已於言者。若文荒辭陋,曷敢自飾,但以紀實,胡事藻華哉!為恩為怨,亦非所計也。隨紀隨付《晶報》刊之,有驚歎者,有駭怪者,或謂有憎怒者,將不利焉。鹹一笑置之。惟丹翁嗜痂謬許,謂可與洛陽爭貴,欲槧而市焉。文誠惶誠怍,載陳載辭,既禍鉛己,複災棗耶!是非昭示,下願乃遂。苟廁宛委,徒貽後譏,高誼可載,厥議可罷。翁固不許,且出所儲漢熹平元年朱書陶瓶,乞易厥作。後市之贏絀,鹹翁負焉。瓶高強及尺,丹漆書文,凡字一百又一,鹹道家言,為陳初敬誌塚墓者。書作草隸,飛騰具龍虎象。文韻而古,簡而趣,漢人手跡,誠大寶也。文歡喜讚歎,載拜受之。書約以《秘苑》報翁,期以十萬言,庶副翁之望爾。文慕厥瓶久矣,茲翁竟以下貺,感於翁,愛於瓶,複何有顧耶。作《易瓶記》,永誌斯緣。”丹翁附識雲:“古人題其鬻文之稿本曰利市。雄於文者,其誌固不在利,然欲信文之聲價,非利何屬。予曩客西安,於無意中獲陶瓶三,皆有漢人手跡。五年前,間關攜瓶南歸,時上虞羅叔言有宋拓漢碑四種,知予之欲得之也,即索三瓶中熹平年者為報,予不忍割愛,乃以永和年朱書瓶及無年號之墨書瓶相易,叔言已大樂,此熹平年之瓶,書法奇肆,毫無漫滅之點畫,故藏之吳門,不輕以示人。今年秋,寒雲草《辛丙秘苑》視我,駭為不朽之作,讀《晶報》者,鹹知脫稿必紙貴,覬覦版權者眾矣。奈寒雲習懶既久,賡續往往中斷,知予有是瓶,謂非得此不足以鼓興。予樂信史之成也,遂不能自守,甫與成約,大雄果以重金購版權去。他日之利市,惟大雄專之。予自愧不能為文,而假他人之文以獲利市,則又巧於古人矣。”這樣三方麵談好,總認為千妥萬當,順利進行了,豈知克文至二十八續又告停輟。原因以誌君的妹妹誌英逝世,克文助理喪事,事極紛繁,不暇執筆,而誌君卻要收回三代玉盞,斟酒來奠她的妹子。克文向丹翁索取,丹翁不答應。克文認為《秘苑》前後已寫萬餘言,在許多質物中,取回一件,於約並不違背,玉盞當歸。丹翁認為《秘苑》僅交萬言,才及十分之一,玉盞不當歸。彼此各趨極端,沒有方法調解。克文大發大爺脾氣,索性輟筆,看丹翁有什麼方法使出來。
這樣延擱著,到了約期將滿,玉盞既不歸,《秘苑》稿也不續,丹翁致書催問,克文大怒,寫了篇《山塘墜李記》,揭發丹翁的陰私,丹翁寫了篇《韓狗傳》還罵克文,克文又用洹上村人署名寫《裸體跳舞》,談霜月家醜事,以霜月影射丹翁。月翁立致克文書:“……小說妙絕。仆之逸事,得椽筆寫生,且感且快。仆顏之厚,不減先生,而逸事之多,恐先生亦不減仆也,一笑。草草布頌上村人撰安,霜月頓首。”克文複之:“不佞以道聽途說,偶衍成篇,但覺事之有趣,而不論所指為誰,假拈霜月二字以名之,竟有自承者,奇矣。而自承者又為我好友丹斧,尤奇。迷離惝恍,吾知罪矣。寒。”這樣一來,急壞了大雄,亟謀打開僵局,雙方奔走,費了許多唇舌,說了許多好話,向雙方道歉,好不容易,總算有個轉圓餘地,克文願意續寫,惟以必得玉盞為言,且不甘受期限的束縛。在丹翁方麵,願得陶瓶的代價以息事。大雄商之於某巨商,貸金以償陶瓶之值,並毀前約,贖取諸質物於丹翁之手。諸物品中,玉盞歸克文,餘則質押在某巨商處,俟有力時再謀贖取。《秘苑》視克文興之所至,陸續撰寫,筆戰才告一段落。大約過了半年,克文又續《秘苑》,記徐世昌斷送東三省,又袁世凱有遷都洛陽之意,命唐在禮督造洛陽官舍。又朱啟鈐主大典。又孫中山之女秘書。寫了數則又複停筆,從此不再續寫,而克文、丹翁兩人的交誼,久久不複。恰巧丹翁獲得了漢趙飛燕玉環,克文豔羨的了不得,結果丹翁與之易古物,乃言歸於好。
其他較長的作品連續發表的,有《三十年聞見行錄》,登在瘦鵑主編的《半月》雜誌上。在未登之前,《半月》的編輯話:“下期特載袁寒雲的《三十年聞見行錄》,尚有獨行客之《廿年塵夢錄》。此君為寒雲老友,工書畫金石,並嫻武事,嚐馳驅白山黑水間,與馬賊戰。解甲後,漫遊宇內,見聞益廣,此書即記其廿年間經曆之事,足與寒雲之《三十年聞見行錄》媲美。”的確,這兩種作品,都為讀者所重視,惜不知所謂寒雲老友的獨行客為誰。《三十年聞見行錄》,有些具有史料性,也有些《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式的神怪故事,如記中日戰爭前夕,袁世凱自韓渡海歸來事。又小站練兵時江朝宗司閘。又譚嗣同私見袁世凱挾槍恫嚇。又袁世凱嚴剿義和團,聯合東南諸省督撫張之洞、劉坤一等共策東南半壁之計。又大明湖聽歌昵歌兒長庚。又山東撫署之狐仙。又德州某縣信宿行館之遇鬼。又自曆城入都所乘之駝轎。又德州所見之海市蜃樓。又青苑節署。又孝欽後與德宗止蹕時所用之象牙床琉璃燈。又逆倫案請王命。又袁世凱與王莪生、孫慕韓、嚴又陵、杭辛齋之交往。又吳彥複與彭嫣。他的作品往往興到為之,興盡即止。這《三十年聞見行錄》題目何等廣大,而所記僅此,也是不了而了的。
他喜藏泉幣,與江都方地山、高郵宣古愚(即黃葉翁)同癖。他就把方宣二家所藏和他自己所得的周武安金錯圜幣等珍品,選英擷粹,都凡百品,成為《泉簡》。從周代起,明代止,且附雜品及外國古錢,均有泉拓。又有《泉文述變》,那是古泉考證之作,又《古逸幣誌》一卷,凡十有六品,如周之黃金幣,商玉龜幣,漢武白選,古錯金錫鐵諸幣,為史誌所不及。益以秦漢圜法罕異之品,以補昔譜之厥,而存古製之遺。並附古外幣,本為張叔未舊藏,見《清儀閣金石錄》,現已歸克文所藏了。又短作《宋慶元玉泉記》,為丹翁贈彼古玉泉的考證。又《世界古金幣隅錄》,又《世界古今幣一斑》,又《世界金貨集略》。又當時餘大雄作《泉鑒》,他輯《貨腋》後改《述貨》,與之並登《晶報》,彼擬把古泉編成專書,在報上登一啟事雲:“不佞昔劉燕庭《論泉絕句》,曾作《古泉雜詩》數十首,旋即棄置,無複庚續。稿為淩霄索去,刊之《小京報》。前歲既主《晶報》筆政,複雜篋中金石,隨作隨刊,命曰《齋雜詩》。今歲文以世界貨幣入吟,且因獲商玉龜貨,易名曰《龜庵》,間亦賦及金石,三類都凡百數十首。疊承癖痂之士,索刊專集。自揣荒陋,曷敢禍棗,惟以雅命,姑更續作若幹首,俟各得百章,再為付梓。茲後凡論泉貨之作,曰《龜庵雜詩》,紀金石之作,曰《齋雜詩》,分類編飾,庶免龐紊雲爾。”可是因循未果,沒有刊成專書,金山程雲岑組織“古泉學會”,克文為會友,頗多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