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緣緣堂主人豐子愷
現在報刊,不是都有漫畫嗎?談到漫畫,就得談上始創者豐子愷。記得一九二五年,上海文學研究會所辦的《文學周報》,鄭振鐸托胡愈之向子愷索畫,賡續在《周報》上發表,加上“漫畫”這個題目,從此我國始有“漫畫”的名稱。他撰有《我的漫畫》,又《子愷漫畫》,朱自清為作序,此後美術出版社刊行《豐子愷漫畫選》,都風行一時。談到開明書局,就得談上老編輯豐子愷。談到中國畫院,就得談上該院院長豐子愷。談到弘一法師李叔同,就得談上大弟子豐子愷。實在可以談上的太多,一連串的談著,未免累贅,使讀者生厭,不如到此截止吧!
豐子愷一作子,名潤,又名仁,又名仍,乳名慈玉;後從李叔同皈依佛門,法名嬰行。前清光緒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九月二十六日,生於浙江崇德縣石門灣,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五日辭世,那是在浩劫中,備受磨折淩辱,抑鬱致患肺癌而犧牲的,年七十八歲。他的父親名,清末舉人,棄儒就商,設豐同裕染坊,母鍾芸芳,嫻雅溫淑,生子女十人,子愷行七,九歲喪父,賴其母撫養成人。他自幼即喜繪畫,印描《芥子園畫譜》,小學畢業後,赴杭州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從李叔同學圖畫、音樂,從夏丐尊學寫作,成績斐然。
子愷的畫,植基於李叔同,又受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影響,他又在《太平洋畫報》上看到陳師曾所繪的《落日放船好》、《獨樹老夫家》等簡筆畫,更啟迪了他。他的人物畫,取法七道士。七道士所作畫,粗筆焦墨,別具輪廓,仿佛漫畫,而蒼勁自具意致,非率爾為之。七道士,世往往不能舉其真姓名。據《廣印人傳》有雲:“曾衍東,山東人,流寓永嘉,字七如,別號七道士,工書及篆刻,善寫人物花鳥。”我在錢玉齋處見七道士上所作《塾戲圖》,諸生徒捉迷藏,狀態生動,神情畢肖,是不易多得的。子愷自謂:“漫畫創作,分為四個時期,第一是描寫古詩詞時代,第二是描寫兒童相時代,第三是描寫社會相時代,第四是描寫自然相時代。但又交互錯綜,不能判然畫界。隻是我的漫畫中含有這四種相的表現而已。”總之,他的漫畫別具一種風格,和錢病鶴、馬星馳、丁慕琴、楊清磐、黃文農、畢克官、華君武、胡亞光等強烈於諷刺性不同。他喜畫楊柳起,因有那麼一段話:“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牆角裏,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此後常取見慣的楊柳為題材。”又說:“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裏去坐了一會,看見湖邊的楊柳樹上,好像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讚它一下不可。便以畫代讚,繼續不已。”他又這樣說過:“愛揚柳,是愛其賤的秉性,無求的生活,不忘根本的美德。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後來變成大樹。它不要高貴的肥料和工深的壅培,隻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健美。楊柳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向上發展的。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下麵的根。怎麼隻管高踞在上麵,絕不理睬它呢?怎麼隻圖自己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隻看楊柳,越是高、越往低,千萬條細柳,條條不忘根本。”言外有意,耐人深思。
子愷受叔同的佛家思想,不殺生物,繪有《護生畫集》,這是一九二八年,祝叔同五十壽辰而作的,共五十幅,作於上海,叔同為書,由佛學書局出版。第二集,共六十幅,一九三九年作於廣西宜山,也是叔同為書的,佛學書局出版。一九四〇年有英譯本。第三集七十幅,一九四八年作於廈門,葉恭綽書,翌年由大法輪書局出版。第四集八十幅,一九六〇年作於上海,朱幼蘭書,是年由新加坡時代圖書公司出版。第五集九十幅,一九六〇年作於上海,朱幼蘭書,一九六五年,由新加坡時代圖書公司出版。第六集一百幅,一九七三年作於上海,由虞愚書一九七九年出版於新加坡。
《護生畫集》先後費時達半個世紀,共作畫四百五十幅,乃子愷所有畫集中最大的一部作品,也是他生前最珍視的一部畫稿,因為這畫稿是為其老師李叔同祝壽而開始的。李叔同出家,子愷思想起著很大的影響,有人就把這《畫集》看成為宗教的宣傳作,曹聚仁曾說了一句偏激的話:“在這時代,《護生畫集》可付諸一炬。”但子愷《畫集》第三集序言中說:“護生是護自己的心,並不是護動植物。詳而言之,殘殺動植物這種舉動,足以養成人的殘忍心,而把這殘忍心移用於同類的人。故護生實在是為人生,不是為動植物。”當時馬一浮深表同情於子愷。
我曾看到《護生畫集》的一部分。覺得很有意思,如畫一人持帚掃雪,遠處有一小鹿,奔馳在雪地上。題雲:“自掃雪中歸鹿跡,天明恐有獵人尋。”又一人據坐石上,仰首觀枝頭棲鳥,題雲:“好鳥枝頭亦朋友。”又書齋前細草蒙茸,題雲:“綠滿窗前草不除。”又一女童作畫,一貓蹲其肩頭,題雲:“小貓似小友,憑肩看畫圖”,子愷愛貓,所以所作頗多狸奴。他閱到高吹萬《望江南詞》有句雲:“雞撫群雛爭護母,貓生一子宛如娘”,他繪成一圖贈吹萬,吹萬為製詩箋。又畫一人擬殺雞,一客趨前阻之,題雲:“客人忙攔阻,我今天吃素。”又一人持竿,水波不動,題雲:“香餌自香魚不食,釣竿隻好立蜻蜒。”又陋屋前飛燕成雙題雲:“唯有舊巢燕,主人貧亦歸。”又瓶插花枝題雲:“殘廢的美。”又鳥鳴籠中題雲:“囚徒之歌。”又廚房烹魚題雲:“刑場。”又撲蝶題雲:“殘殺的兒戲。”又一犬蹲於門前,一人擎傘提燈歸,題雲:“風雨之夜的候門者。”均藹然仁者之言。
關於《護生畫集》,卻有一個曲折的小故事。子愷在廈門,和廣洽法師很莫逆,後來廣洽法師赴新加坡,主持龍山寺,把《畫集》合刊成為巨冊,附言中談到:“惟第二集畫稿,行蹤最奇,先由出資刊印者某君保存,戰後,其人家遭變故,原稿不知去向”雲雲。不知什麼機緣,澉浦朱南田,供職上海釀造廠,擅詩詞,愛好書畫,一日忽於古玩市場上,發現《護生畫集》第二集文畫原稿,已裝裱成冊,索價一百二十元,一再還價,以九十二元成交,奈南田手頭拮據,先付定洋二十元,回家籌措,為數不敷,結果售去一件三人沙發,湊數購歸,他喜心翻倒,做了一首五律詩:
未識豐翁麵,先聯翰墨緣。
護生心惻惻,祝壽意拳拳。
畫筆簡而約,書風靜茗禪。
沽資何所得,鬻椅湊囊錢。
子愷聞此佳訊,喜不自勝,即探得南田住址,致書南田。謂:“衲正打算重刊各集,苦於複製品不甚清楚,不宜重行製版。”其意頗思一觀該書,以溫舊夢。南田翌日便持這《畫集》呈閱,子愷大悅。此後來鴻去雁,往還不絕,後竟請南田割愛。信上說“昔李易安愛藏書畫,凡見心愛物,沽金釵、典貂裘,擲千金不吝,收藏甚富。及至世亂,輾轉流離,損失殆盡,寫《煙雲過眼錄》以記其事,世人對藏書畫稱子孫永寶,其實能傳三四代者有幾,豈能永寶?看來佛門倒還有千年藏經,所以我以為藏之佛門,比個人保管為好。”南田慨然允諾,由廣洽法師攜往新加坡,把六集原稿,收在一起。直至一九八四年,廣洽參加豐子愷石門緣緣堂重建落成典禮,《畫集》原稿六冊,捐獻給浙江博物館,且在杭州文瀾閣舉行《護生畫集》捐獻儀式,南田也參與其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