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南通狀元張季直
翻到朱汝珍的《詞林輯略》,載清光緒二十年甲午恩科,這科人才特別多,如江春霖、王鐵珊、孫師鄭、王小航、熊希齡、陳昭常、張其淦、梁士詒、劉遷琛、沙元炳、沈淇泉,都是具有太史公稱號的翰林。那三鼎甲狀元張季直、榜眼尹銘綬、探花鄭叔進,更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科場情況,很為複雜,爭奪競逐,也就有幸有不幸了。所謂不幸的是沈淇泉,幸的便是張季直。我曾經寫過一篇《爭狀元一席的內幕》,茲把它節錄一段如下:“沈淇泉於清光緒己醜恩科。受知於順德李芍農、衡山陳伯商,始膺鄉薦,庚寅二月,北上應保和殿複試,四書文題:“耕者九仕者世祿”,試帖詩題:“經塗九軌”得經字。淇泉結聯:“車同欽盛世,機巧黜重溟”,因其時維新人士提倡築鐵路,而頑固派反對甚力,該卷大為漢軍徐蔭軒所賞識,置諸第一,且進呈光緒,亦頷首稱善,一時朝貴爭相延譽。不料,在此緊要關頭,淇泉忽得母病急電,即倉促南下,三年喪服滿,再度入都,先補貢士,複試列一等,繼補殿試。這時,衡文閱卷的大臣,都喜培植自己的得意門生,借此誇耀。黃慎之頗思擢拔淇泉,閱卷一過,向淇泉翹著拇指說:“好好!”可是翁同卻擬擢拔張季直,於是季直成為淇泉敵手。淇泉向慎之探季直卷,慎之說:“不興,不興!”過了三天,淇泉至乾清門往聽訊息,忽有人從稠眾中拍淇泉肩,長揖道賀,其人自言江西徐姓,素喜相法,特來訪覓狀頭,並謂:己醜曾相過李盛鐸,認為可登高第,李果然中了榜跟,今日相君,紫氣布滿天庭,必獲首選無疑。淇泉笑著道:“狀元已有人定去。”便拉了徐某往訪季直暗相之。徐左右環視,退謂淇泉:“此君秋氣滿麵,必分刑部,即翰林亦不能得,遑雲狀元,請放心可也。我寓鴻升店某號,明日請我吃喜酒,不驗打招牌。”一笑而散。淇泉當然很得意,以為狀元可穩穩到手,豈知在評定等第之際,翁同力詆淇泉卷,盛譽季直。張之萬卻不讚成,認為季直卷字跡幹枯,無福澤,其人必老邁,不宜為多士之魁。翁乃商諸汪柳門,汪謂:“沈淇泉了母喪,是庚寅補殿試的,如庚寅得狀元,那麼新科沒有龍頭了,不妥不妥。”並把這理由直陳張之萬,最後便決定取季直卷為第一,以淇泉補殿試故,抑之又抑,而把尹銘綬、鄭叔進、吳筠孫遞升為榜眼、探花、傳臚,淇泉僅點翰林。
季直大魁天下後,便完全以人民的地位,出私人的資財,創辦各種事業,屬於教育的,如師範學校、紡織學校、盲啞學校、氣象台、博物苑、圖書館等;屬於實業的,如墾殖、紗廠等,規模很為宏偉,尤其那大生棉紡織廠,去年乙醜恰為九十周年,為了紀念創始人季直,樹立銅像,同時在南郊公園季直基地,也立銅像一尊,均由名雕塑家唐大禧精工塑製。他的嫡孫張緒武、嫡孫女張柔武,及在港澳和海外的張氏後裔,都來參加慶祝,成為一時盛事。
季直一生的事業,實在太大了。記載其事業的,有劉厚生的《張謇傳記》,日本駒井德三的《張謇關係事業調查報告書》,張孝若的《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且附有年譜年表,此外又有《張季子九錄》,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列入《民國人物傳》中,犖犖大端,都有人記過了,我來摭拾一些小的往事為談助。先哲謂:“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就甘願做個識小的不賢者吧!
季直先世是江蘇常熟人,躲避兵亂,才從常熟的土竹山移徙到南通,便寄籍為南通人了。季直生於清鹹豐三年五月二十五日,名謇,字季直,晚號嗇庵。豈知他讀書的學名為吳起元,因為兼祧外家吳氏,直至應考,才恢複張姓。他讀書很穎慧,有一次,一個武官跨著一匹白馬,經過書塾門前,老師隨口出一“人騎白馬門前去”七字對,他立即應以“我踏金鼇海上來”,口氣闊大,老師為之驚歎,認為“此兒不凡,將來在科第上必能出人頭地。”
季直一生,做了許多事業,除上述外,如入吳武壯軍幕,庚子事變,為劉坤一定策,招撫徐寶山,掌教文正書院,赴日本考察參觀,協助端方主持南洋勸業會,治黃河及改革鹽法,運動立憲,辛亥革命,和雷奮、楊廷棟共撰勸告清室一篇奏疏。此後,廷棟將原稿裝裱成卷,請吳湖帆繪《秋夜草疏圖》,季直題了四首詩。民國成立,任實業部長及農商總長、全國水利總裁。袁世凱和他有師生關係,袁氏致書,輒稱季直“我師”,及登顯位,改稱季直“先生”,任總統,又改稱季直“仁兄”,他一笑置之。袁氏策動籌安會,季直痛切勸說,請他“做中國的華盛頓,不要效法國上斷頭台的路易”。袁氏聽了,為之悚然,但野心未戢,結果做了八十三天皇帝便死了。
據季直哲嗣孝若所記,他老人家日用衣食,非常節約,在這奢風扇蕩的新社會,是值得對照相比的。如雲:“他穿的衣衫,有幾件差不多穿了三四十年之久,平常穿的大概都有十年八年。如襪子、襖子破了,總是加補丁,要補到無可再補,方才換一件新的。每天飯菜,不過一葷一素一湯,沒有特客,向來不殺雞鴨。寫信用的信封,都是取人家來信翻了過來,有時候包藥的紙,拿過來起稿子或者寫便條用。拿了口利沙的空酒瓶,做了一個塞子,寒天當湯婆子,告訴人這東西適用得很。平常看見一個釘、一塊板,都撿起來聚在一起,等到相當的時候去應用。常說:“應該用的,為公益用的,一千一萬都得用;自用的、消耗的,連一個錢都得考慮,都得節省。”前輩尚儉,大都如此。口利沙酒瓶是白瓷的,很光致,權充湯婆子,我也用過,但像季直這樣身份,節儉如此,或許孝若表揚先人的美德,說得過分一些,也未可知。至於季直的親筆信劄,我見過較多,沒有發見寫在包藥紙或廢紙上,大都用普通信箋,署名張謇,往往把這“謇”字寫得很長,似乎成為兩個字,且連行帶草,仿佛“寶寶”兩字,一位張狀元,成為一個張寶寶了。我又看見過他一封信,署名××男子,男子上麵兩個什麼字,已記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