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梁啟超的幾件小事
新會梁啟超,是曆史人物,他的犖犖大端,早見各家記載,毋待贅言。古人說:“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不賢自居,談他的幾件小事吧。
啟超是南海康有為的弟子。他從康遊,年為十九,喜讀《瀛寰誌略》,早有遨遊五洲之想。黎黃陂任總統時,撥款三萬元給他作瑞士之遊。這時朱家驊適寓瑞士,設宴接待,知啟超不喜西餐,嗜好本國風味,無奈該處尚沒有中國菜館,便由其夫人親煮魚膾肉臠、黃齏白菜,雖寥寥數色,啟超卻朵頤大快。日長無聊,找些留學生作拉雜談,有時打打撲克,藉以消遣。
他書法秀逸,尤以行楷為勝。唐瀏陽贈給他一方菊花硯,江建霞太史為之刻銘。他書興飆舉,寫了很多楹帖,贈送朋友以作紀念。後來此硯失掉,他大為懊喪。
他晚年在陳師曾的追悼會上,看到陳列的遺作中有集薑白石的一幅篆書聯:“歌扇輕約飛花,高柳垂陰,春漸遠汀洲自綠;畫橈涵明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深歎其工麗。他受這影響,也就集詞成聯,不自珍秘,任人挑取。他的弟弟仲策(啟勳)挑了一副文為“曲岸持觴,記當時送君南浦;朱門映柳,想如今綠到西湖。”胡適之也挑了一副,作“胡蝶兒,晚報春,又是一般閑暇;梧桐院,三更雨,不知多少秋聲,”他自己最愜意的是贈給徐誌摩的一聯:“臨流可奈清臒,第四橋邊,呼棹過環碧;此意平生飛動,海棠影下,吹笛到天明。”他認為“這樣能表出誌摩的性格,還帶著記他的故事,他曾陪印度泰戈爾遊西湖,又常在海棠花下做詩,做個通宵。”這消息傳到外邊後,要的人太多了,不克應付,他索性定了潤例,公開賣字。我的譜弟趙眠雲的心漢閣中,也懸掛著梁啟超的集宋詞聯,就是這個時候購來的。他作詩,從過四川趙堯生(香宋)。又喜人境廬黃公度詩,在《飲冰室詩話》中竭力推崇公度,所以他的詩,如“青年心死秋梧悴,老國魂歸蜀道難”,就是黃公度的風格。他治學很謹嚴,兼及版本目錄。我藏有他的手稿,寫在紅格的飲冰室著述稿紙上,字細繩頭,列有《國史經籍誌》六卷、《明史藝文誌》五卷、《千頃堂書目》三十二卷,各有識考。這是亡友謝國楨送給我的,謝是梁的弟子。我什襲珍藏,作為雙重紀念。
新會橙在果類中稱為珍品。市間所售的,裹以桑皮紙,標為新會橙,大都是贗偽的。這是梁氏家鄉產品,他有一篇《說橙》:“新會橙,天下之所聞也。老農為餘言,植橙之地,畝容百五十株,每株得橙二百枚,一枚重率在三四兩之間,五枚為一斤,每庫可得四十斤,每畝年可得六千斤。就橙地市橙,每百斤值九兩,一畝之值,殆五百四十兩有奇。橙五年而實,畝值五百四十兩有奇者,六年以後之事也。新樹畏烈日,自第二年至第五年,必間歲植蔗及瓜豆芋栗之屬以捍蔽之。植橙百畝者,六年以後,可以坐收五萬四千兩之利。盡吾縣可耕之地植橙,歲入可驟增一萬一千萬,埒國帑矣。餘語老農,若胼爾手,胝爾足,終歲勤營,而惟歲值六兩之穀是藝,舍多就寡,舍逸就勞,抑何耶!老農語餘,縣官歲以橙貢天子,歲十月,差役大索於野,號為貢橙,罄所有乃去,百畝之橙,一日盡之矣。故今日新會橙,將絕於天下。”
梁氏逝世,上海的粵中寓公與梁氏有雅故的,設奠於靜安寺。公祭之典,由陳散原、張菊生主持,陳叔通、李拔可分任招待。禮堂中懸梁氏小像,香花供奉。來客甚多。四壁都是挽聯,出於李拔可、黃炎培、沈思孚、沈商耆、高夢旦、王西神、張東蓀等之手。最突出的,有楊杏佛一聯曰:“文開白話先河,自有勳勞垂學史;政似青苗一派,終憐憑藉誤英雄。”楊皙子聯雲:“事業本尋常,成固欣然,敗亦可喜;文章久零落,人皆欲殺,我獨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