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 陶冷月與新中國畫(1 / 3)

第二十八章 1 陶冷月與新中國畫

周瘦鵑、陶冷月和我,都是生於前清光緒二十一年乙未(即一八九五年),未年生肖屬羊,因此有人稱我們為“三羊開泰”,且我們三人,又是蘇州同鄉,同隸星社,同在上海謀生,甚為巧合。三人中,瘦鵑的誕辰,是閏五月初二日,較長;我為九月初二日,居中;冷月的生日,最容易記得,恰為南海觀音大士的生日,九月十九。尚記得我們六十花甲,諸友好為我們稱觴祝壽,設宴於淡水路的冷月畫室,觥籌交錯,談笑風生。嚴獨鶴即席賦了一首七律,我們三人交換了禮品,也算是縞紵聯歡了。當我們七十歲那年,諸友好又為我們祝嘏,假滬市南京路新雅酒家舉行。宴畢,合攝一影,共二十二人,直至深宵始散。及我們八十歲,可是瘦鵑喪命浩劫中,成為三缺一,不毋黃壚鄰笛之感,不再慶敘,僅僅冷月為我繪了一幅《紙帳銅瓶室圖》,我為冷月撰了一篇《東風時雨之樓記》,聊以點綴而已。當我九十那年,冷月病廢臥床,艱於行動,我更覺踽踽孤寂,難以遣懷。不意再隔一年,乙醜之冬,冷月便赴玉樓,我在他靈前,撰一聯語:

劭德在鄉邦,遽爾仙蹤竟杳;

紀籌同歲月,淒然我遭其孤!

蘇州分長洲縣、元和縣、吳縣,辦有長元吳公立高等小學,分著地區設立,我雖沒有和他同一地區,當時有位羅樹敏老師,兼教圖畫,那麼我們又是同師了。他作畫七十年,我寫稿也是七十寒暑,這一點又複相同,那是多麼難得啊!他在蘇州居蔡彙河頭,即畫名昭著。此後我饑驅海上,他卻應聘湖南雅禮大學,這大學是西人創辦的,西校長看到他所繪的夜景山水,素魄流輝,境絕幽渺,大為讚賞,連呼Coldmoon。他原名陶鏞,便改署冷月。既而他娶了湘籍夫人,來到上海,我們過從甚密。那位夫人擅治肴饌,邀我吃飯,為之朵頤大快。他被謬列右派,在反右鬥爭中,失去自由,與外界難通音訊,我偷偷地去慰問他,並介紹他的畫件。他的幼子為淦,對英文很感興趣,我領著他請益於翻譯家裘柱常,得窺門徑,進步很快,即柱常亦以為可造之材。奈找不到工作,很是苦悶。某次,因細事,被裏弄組織故意譏諷,他一憤之餘,不別而行,致生死莫卜,這是冷月非常傷感懸係的。從此體力日衰,視覺和聽覺漸失功能,鬱鬱而死。一代畫家,晚境如此,能不為之潸然涕下!

冷月淵源家學,他是詞章家陶芑孫(然)之文孫,畫家陶詒孫(燾)之侄孫。髫齡即習丹青,詒孫和惲派畫家陸廉夫友善,常相往還,廉夫見冷月塗抹,謂其“下筆有清逸氣,善導之。將來可以成家”,稱賞有如此。讀書長元吳公立高等小學,名善鏞,旋改單名為鏞,字詠韶,成名後,始署冷月。至於宏齋、柯夢道人,這是他晚年所取的別號。小學畢業,入兩浙師範第一屆本科,成績高出儕輩。某次考試,一同學請冷月代畫一幀,謀得優等分數,冷月不願捉刀,拒絕之,同學忿然作色說:“不要自以為了不起,看你將來靠此為生!”豈料日後冷月果為名畫家,賣畫以博潤資。

姚全興在《美術史論》雜誌上,撰文專談冷月,稱之為“推陳出新的老畫家”,這是根據北大校長蔡元培為《冷月畫評》撰寫的贈言而發。蔡校長這樣說:“陶冷月先生本長國畫,繼而練習西法,最後乃基於國畫,而以西法補充之,創作新中國畫數十幀,一切布景取神,以及題詞蓋印,悉用國畫成式,惟於遠近平突之別,光影空氣之變,則采用西法。町畦悉化,體勢轉遒,洵所謂取之左右逢其源者,他日見聞愈博,工力更深,因而造成一新派,誠意中事。”這是一九二四年所談的,冷月的新中國畫,還是初發於硎。蔡校長又寫了一副對聯贈給冷月:

盡善盡美武韶異,此心此理中西同。

這聯迄今猶保留著,真所謂曆劫不磨的了。當時頗有人反對他,尤其是美學家宗白華更見之於文字,如雲:“有人欲融合中西畫法於一張畫麵上,結果無不失敗,因為沒有注意這宇宙立場的不同。清代的郎世寧,現代的陶冷月,就是個例子。”實則是一偏之見,結果冷月的畫站住了腳,白華的理論也就煙消火滅。至於郎世寧,供奉內廷,且入畫院,當時的畫家,如焦秉貞、冷枚、唐岱等,都受到他的影響,載入《中國畫家大辭典》,那麼郎陶並列,欲貶而實褒之了。且冷月對他所作畫,有他的主張,他認為“作畫當以客觀的現實為基礎,而以主觀的理想完成之。與宋範華源之以古人為友,以造化為師,而以吾心為法,不謀而合。”因此他的作品,不背古,亦不泥古,不違自然,又超乎自然,自有精密、寧靜、渾厚、幽雅之感。他喜畫月景,曾對我說:“日光是動的,月光是靜的,動即有殺機,靜則一片和平景象。畫月無非提創世界和平,化幹戈為玉帛,藉以造福人類。”他又喜畫瀑布,白浪奔騰,順流而下,如淙淙汩汩,聲溢紙素之間。所畫的,有瀑下累積著石塊,亦有一無所阻,似銀河落九天的,他對這個也有說法:“瀑布自有瀑齡,瀑齡長的,累石衝去,瀑齡短的,石露其骨。”他什麼都肯下研究工夫,於此可見一斑。為了畫瀑布,每到一名勝處,凡有瀑流的,他必留駐數天,對景寫生,來捉摸造化之奇。他任教湖南雅禮大學、四川大學、河南大學,到過的地方很多,幾乎蹤跡半中國。他喜讀《徐霞客遊記》,那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亦時常展閱,說該小說涉及各地風光,其中頗多他遊蹤所至,閱之倍覺親切有味,不啻重溫舊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