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汀默默地旁觀這一切,再換台,又是重複的消息,N死了,N到底想幹什麼,讓我們幾位專家來分析分析。不真實感頓時洶湧上泛,陸汀又覺得自己身處幻境了。可是為什麼,幻境裏也隻有他一個,幻境也讓他逃不開呢。
過到午夜,他持之以恒地用匕首撬開了四塊大理石地磚,麵對擋在下麵的混凝土層,他抱著刀,最終還是筋疲力盡地睡了過去。做了個有些熟悉的夢,好像在海邊,在夜晚,但他的夜盲症好了,他看到紅的沙灘、黑的水、荒涼的大地,還有天上兩顆比拳頭的形狀還要不規則的月亮。
腳邊的火被潮汐衝刷,卻不滅,隻跟著水聲的拍打晃動。
忽然有個聲音在耳邊對他說,我帶你走。陸汀恍然轉臉,這裏不止他一個人,他不是比月亮還要孤獨,火光映照下正暖暖閃動的,足以置他於死地的,是鄧莫遲淡淡的笑臉。
睜眼時陸汀躺在地上,那張被他掀起一角的地毯,又被他哭濕了小小的一攤。
很好,陸汀仰麵看著天花板想,我沒有在醒著的時候掉眼淚。
你快來帶我走啊,他又默念,是你在提示我嗎,要我自己跟上去嗎?他看了看手裏的刀。
再度回過神來,他才意識到這一覺就睡到了下午,陸芷大概來過了,把他那幾塊徒勞無功的地磚放回了原位,又把早餐和午餐放在了他的床頭。陸汀就直直地盯著那些餐盤發呆。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智能牆壁忽然發出提示聲,一條新消息隨之滑出,放大在牆麵上。
來自他的父親,十分之簡短:今晚發布會前有晚宴,七點開始,認真準備著裝和曲子。
陸汀吸了吸鼻子,反複看著這行字,忽然大笑出了聲音。果然,父親又要來做他最熱衷的證明題了,證明那不爭氣的小兒子又變回了乖順的狀態,又服了軟,會認真地露麵,彬彬有禮地為眾賓客彈奏鋼琴曲。
把匕首揣回衣袋,陸汀起身,卻沒急著去衣帽間。他去了家庭公用的計算機工作室,關上房門,裏麵空無一人。大概再過二十分鍾就會有人借送水之由進來檢查情況,雖然我自己端了水進來,陸汀這樣想著,麻利地打開了自己的那台電腦。
他花了兩分鍾進入戶籍係統,CTA9M83,記得這個編號,找出那串條碼就不是難事。隨後他把條碼的圖樣框定下來,啟動處理電子元件要用到的高精度鍍刻機,把自己的小臂擱上本該放置金屬板的托台。
是右臂,是內側,精度達到納米級的激光蟄傷皮膚,瞬間燙出整潔細小的焦黑,是劇痛。陸汀聞到皮肉灼燒的味道,也看到那道條碼連著編號在自己的手臂上逐漸完整。
他由衷地笑了,盡管也說不清自己在幹什麼。他隻知道自己忍著嘔吐欲彈奏鋼琴時,這紋樣也會陪著自己。標記沒有了,標記的主人生死未卜,極有可能已經流幹了血,或是在大火和毒霧中沉沒,最好的結果是活了下來,但也把他忘記,從此形同陌路。至於自己呢,自己也許一輩子也踏不出這棟房子,隻想今晚就去死。
這也沒有關係。
陸汀篤信,自己仍然是鄧莫遲的,無論鄧莫遲還承不承認,這一次是他親手刻上了永久的標記,除非他們把他的皮扒下來,把他的手砍斷,這標記將永遠陪著他。其實想刻在更有意義的地方,比如心口,那裏正因斷連而感到無所適從,又比如那截空落落的後頸,但是操作太不方便了,會耽誤時間,右手也很好,今晚在眾多達官顯貴前,他就會用這隻手做出自己整個少年時期都想去做,卻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被心理醫生被勸說搪塞的事。
至於之後發布會的內容,政府的解釋是什麼,自己一直追問的是什麼,我不想知道,陸汀不斷地想,我都不想知道了。
這種想法未免太悲觀,也太軟弱,陸汀明白,他把自己繞進了魔障,這他也看得清楚。可是又有什麼所謂呢?他承認自己被擊垮了,也不想再站起來,在審判愛欲的法庭上,他早就被判了有罪,是罪無可赦,是永遠被剝奪自由,可至少有生命還能自己決定,鄧莫遲說過,想死並不可恥,他記得好清楚。
把袖子放下,遮住那串條碼時,正好有人敲門,是個沒有嗅覺的仿生機器人來送蘋果汁。陸汀笑眯眯地看著他,心裏不無快樂地想,拜拜。
當日晚七點,總統府頂層的玻璃宴會廳中,陸汀穿了一身剪裁優美的黑絲絨掐腰西裝,佩黑領結,戴著雪白的手套,在台前彈奏一首降A大調英雄波蘭舞曲。這顆流光溢彩的大玻璃球中,陸岸和陸芷在大廳門口迎來送往,父親被簇擁在頭一桌,賓客們已經落座了一大半,全都矜持地接耳談笑著,好一派其樂融融。似乎沒人聽出這漸強的琴聲是肖邦在歌頌故國,是僅由琴鍵唱出的交響詩,是規定之外的,不該出現於此的曲目。
餘光之中,陸汀甚至瞥見自己喚作叔叔的議長正跟著節奏輕快地搖晃酒杯,夫人和小姐們繁花似錦,踩著他的琴聲聘聘婷婷,簡直把它當作爵士來聽。
當然,這不能怪他們,在嚴肅的發布會前召開晚宴,這件事本身就夠荒唐。
陸汀低下頭,開始深深地呼氣吸氣,不看琴也不看手,隻看袖口冒出的刀尖,似乎隻有想著馬上可以結束這一切他才能堅持下去。這首曲子彈了十幾遍了,要換首別的……本著敬業精神,他這樣想,耳邊連綴的音樂卻突然被撕裂。
說撞破或許更合適,破的也不僅是他的琴聲——玻璃球的東南角碎得徹底,用作支撐的鋼架也被撞斷,垂直掉下去,把坐滿賓客的圓桌砸碎,上方,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橫插在那兒,帶入森森寒氣,還掛著狂風和雨雪。
陸汀站了起來,匕首滑落在地。這一定是幻覺,滿堂嘩然中,隔著宴會廳直徑那麼遠的距離,他看著那個大家夥,它背後美麗的又巨大的旗袍女子正在顧盼微笑,“Sariel,您永遠的忠實管家,給您井井有條的房間和很多的愛。”她甜美的聲音像水一樣滴落,臉龐被雨幕打得忽明忽暗,斑斕的光照在那個入侵者身上,把它顯得怪異、肅然、格格不入。
之前它應該受了不少苦頭,原本色澤漂亮反光銳利的銀灰都燒黑了,但是,就算燒得隻剩骨架,陸汀也認得。
那是LastShadow尖尖的鼻頭。
他有過做夢一樣的日子,夢裏他坐在上麵,靠著鄧莫遲的肩膀,看過五十一場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