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汀聽到自己心裏那根線緩緩絞緊的聲音。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非常佩服的人,現在就這樣把遲了四小時的殘影放在他的麵前,和他說,自己馬上就要被處死。
也做好了走的準備。
陸汀又轉過臉,看向鄧莫遲,鄧莫遲沒有犯困,也沒有吃牛肉,也不是打量雜物般那種近似觀察的神情。
鄧莫遲好像也感覺到了某種遺憾。
“我說太多廢話,已經十分鍾了,等判決書下來了差不多就能即時行刑,我還得抓緊時間把自己收拾利索一點。你記得有一年的化裝舞會,我扮了個吸血鬼,他們都說我和平時沒什麼兩樣嗎?我就準備穿那套衣服走,”舒銳清了清嗓子,都城時間是正午,他一偏頭,紅發就熠熠生光,“唉,自言自語真的會上癮。我不說以前的事了。你現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我為什麼會被判死刑,這很簡單,因為我把SHOOPP拆開,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分了出去,這些都合法,當然誰也管不了我。但那些人拿著我的股份很快就能把路上的銀行都取空,我這就是不經備案擾亂了公共秩序,有由頭可以拘留了。況且現在群情激奮,移民死那麼多人,大家都已經相信了,也都看到SHOOPP摘不幹淨。很多相關官員都在被處置,我也不例外,我可能是打頭陣的那個,捐錢是偽善,死刑是活該。”
“不是你爸的主意,更不是你哥,是議會被我惹毛了,要收拾我,所以你也別有太大心理壓力,小時候那樣真的不行,聽到了沒?我可不想因為跟你說了這麼些亂七八糟的待會兒就在鬼堆裏見到你,問你怎麼死的,你說你終於自殺了,”舒銳調侃道,“我當鬼是因為真的活得太累啦,千萬別琢磨救我的事,我們在歌劇院下麵看到的那些,我的教授,還有我師姐,我動不動就想起他們,還是挺難過的。可能是該去見上一麵了。”
“所以,正式說個再見,”陸汀很少看到舒銳把腰杆連著肩頸都立得這麼筆直,隻聽他又道,“提前一個多月祝你十九歲生日快樂。”
話音一落,光影就熄滅,一行“SHOOPPINDUSTRY”出現在畫麵最後。白底黑線,略有傾斜的粗體字,這是舒銳辦公室傳出的一切視頻文件最後共通的幾秒,程式自動添加,他自己也喜歡,從不想刪減。
如果全速前進,餘下航程還有兩個半小時左右,可這段留言已經是四小時之前,新聞在留言後接連播報,舒銳的判決的確在三個小時之前已經下達,太空活埋,當天執行。
鄧莫遲迅速把相關一切都檢索出來,還巧妙地進入了內部頻道,得以觀看刑場狀況。這就好比一場直播,在那被稱為“港口”的行刑地,許多流放艙箭在弦上,被發射器底座固定,張口等著吞入犯人。
執行時間還剩兩個多小時,人在刑場外圍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很激動的樣子,陸汀也聽不清他們是在痛哭,在議論,還是在興奮地笑。他完全沒有在行刑前趕回去的把握,試著聯係陸芷,毫無回音,撥響何振聲的通訊碼,又留下很多條留言,同樣石沉大海。
接下來就是無比艱難的一百多分鍾,那感覺就像隔著一堵高牆,在無人區把速度開得再快也無法和遙遠的城市建立聯係。看著時間分秒逼近,格外公平,從不能拉長或收緊,就像看著舒銳一點點沉入水麵,那種完完全全的無能為力。陸汀甚至想過,幹脆讓鄧莫遲把舒銳和行刑隊都控製住,那扭轉局麵就是眨眼間的事,可又覺得不對,都是剝奪別人選擇的自由,又和先知有什麼區別?舒銳說他很累,想死,逼他活著是不是更殘忍?更何況那還會讓鄧莫遲又一次承受重壓,痛不欲生。
可要陸汀在這裏遙遙相望,袖手旁觀,同樣也做不到。
他隻知道自己得快點趕回去。
鄧莫遲沒有說什麼,和他擠在一張駕駛座上,緩緩捋他的發旋,陪他度過這艱難的時間。
舒銳在距行刑時間十分鍾的時候出現在畫麵中,當真穿了那身吸血鬼的行頭,也當真和平時沒什麼區別。和他一起的還有四個戴橘紅手銬的犯人,各個都穿得整潔,之前是有身份的人,死前也不想狼狽。雨還是沒有停,但在這早就極為成熟的航天技術之下,發射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而停止。舒銳相當從容,是犯人中最為心平氣和的那一位,對準他的鏡頭和閃光燈他早已習慣,這次卻不曾像往常那樣去看上一眼。他在特警的協助下坐進狹小的流放艙,層層圍觀的人群並未因暴雨而流失,此時更是已經完全沉入了安靜。
又當他任特警關上入口,把本就密封的艙門又鍍上一層金屬封條,人群突然噓聲四起。
“放了他!”有人喊出了聲。
“該死的不是他,”垃圾被丟上警察圍出的人牆,“他幫了我們,讓我們有飯吃!”
這些嚷嚷一聲激起一聲,馬上就遍布這片刑場的所有角落,蓋過了把人淋透的雨。舒銳也有猜錯的時候,人們不是全都盼著他去活該地死,可他坐在密封艙中,隻能看見外部的亂,不再能聽見一句為自己而說的話了。
流放他的棺材準時發射,輕便的設計,簡直不像是能放到大氣外的東西,不過它本身就不用堅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