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番外二(少年鄧莫遲)《雪人》(1 / 3)

它快化了,雪停後,在麵包店門口的暖光裏化到一半,又被乍起的冷風吹硬。它原本的形狀應該是圓圓胖胖的,大小兩個雪球疊在一起,與腰部平齊的高度,現在卻瘦了一大圈,變成幹癟的錐狀,凹陷表麵凍起脆冰似的水痕,兩隻塑料管手臂掛上霜棱,原本的五官不知化到了哪裏,隻留下一隻高翹的鼻子。

看樣子,它至少需要一雙眼睛。

鄧莫遲在雪人前駐足,撐著膝蓋彎腰觀察,他穿著黑毛衣,黑褲子,黑色的人造革外套,毛衣領子很高,袖子卻很短,風把他的手臂灌得有些冷,劇烈運動過後的心肺突然冷卻,弄得他喉嚨和胸口也有些隱痛。辨認了一會兒他才確定,那隻鼻子是用胡蘿卜做的。是真的,不是塑料模型,那種在蛋白塊包裝袋上常見的紅色塊莖類蔬菜,和橘子、奶酪、烤雞肉等等畫在一起,據說,胡蘿卜吃起來有股甜味。

幾滴紅色落在雪人身上,連著又是幾滴,給它化開一串小·洞。鄧莫遲站直,舔舔嘴角,血也有股甜味。這是他用來辨別自己是在流血還是在分泌信息素的最佳方法了,舔得有點疼,他又簡單用袖口抹了抹。

鄧莫遲並不慌張,也不難過,最多再過上十分鍾,這血就能自己止住,再過一天傷口就會痊愈,根本沒有懸念。他的傷總是這麼隨便地來,又隨便地走。他方才也沒幹什麼,隻是和人打了一架——由於笑容僵硬無法采樣,虛擬伴侶模特的麵試失敗,接著,不幸的他在電梯間又不幸遭了圍堵。

是排在他前頭的麵試者,那兩人相互認識,排隊的時候閑聊個不停。從旁聽中鄧莫遲得以了解,這兩位自我感覺極為良好的特區居民參與選拔並非為了溫飽,隻是因為想讓自己的帥臉出現在無數個VR伴侶的麵孔上,並深信購買者會因其深深著迷。

當然,他們也失敗了,不過看他們油滑又熟練的笑容,應該是與鄧莫遲不同的原因。

把電梯放走,耐心等著鄧莫遲,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他頸側的條形碼,或是看到了別的,半小時前所有Alpha男性都在同一個房間裏更換相同款式的白T恤灰長褲,以免服裝差異影響相貌評估。半小時後,富家子們自然而然地想花上幾個錢,或是花上點暴力,從一開始就留意到的、幹淨漂亮又貧窮的人造人少年手裏買上一天玩玩。

鄧莫遲並沒有陪玩的工夫。可能的收入來源泡湯,弟妹的學費還沒著落,同時他還很餓,肚子一餓,心裏就煩,什麼話都不想說,包括警告。他更討厭別人不打招呼就碰自己。於是他搶了其中一位的雨傘,打碎電梯門上的攝像頭,一言不發地打了一架。

自製的電擊棒在輕軌站被沒收了,不過常年壓在背包底部的磚頭還在,饑餓感對力氣的影響也不算太大,盡管鄧莫遲自己也被扇得頭暈腦脹,嘴角也裂了,但挨了他揍的那兩位都是實實在在地昏倒在地。

這過程不超過五分鍾,再有最多五分鍾,就會有一大隊的警察跑過來維持正義了。好在電梯及時趕到,“叮”的一聲,把鄧莫遲從正義中解救。他從地上爬起來,拎起其中一位的雙肩包,鑽入電梯門,疼得坐在牆角,和這顆玻璃盒子一同下墜。

包裏有平板電腦、鼓鼓的錢夾、一打避孕套和一盒誘導Omega發情的粉紅色藥片。還有一張寶藍色帶有銀色橫條的學生證,布恩迪亞大學,機械工程學院,四年級;卡片背麵的觸摸屏顯出一張課表,12月16號,星期三……就是這天下午。

課程:AerospaceDynamic(Ⅲ)(注:航空動力學(三))

鄧莫遲眨了眨眼。他靠上牆壁,一邊咳嗽一邊反複閱讀這串文字,在褲管上抹幹淨卡麵上的血沫,把翻出來的亂七八糟都塞回包裏,放在一邊,隻拿上了這張證件。

電梯門開,他就衝出大廈又衝上街橋,一路飛跑。誰知道有沒有警察在後麵追,總之他想快點離開那個地方。學生證上那所都城曆史最悠久的高等學府,他沒有去過。事實上任何一所大學他都沒有去過,大門都隻能在屏幕裏看,畢竟人造人乘坐輕軌跨區行動這件事,近兩年才合法化,還需要提前提交申請等待批準放行。但最終他還是順利地找到了那裏,憑著街橋間的路牌,也憑直覺,沒有找人問路。

鄧莫遲想去大學裏看看。

於是此時他站在此處,城市上空,輻射塵濃度較低的風口,一個浮橋拚成的步行街盡頭,一個香噴噴的麵包店和一個無人認領的雪人前。

大街對麵就是布恩迪亞的東北門,大理石寬路,大理石浮雕,獅形噴泉用的是熱水,在天寒地凍裏不會結冰,隻會冒出乳白色的熱氣。

四圍很熱鬧,正是午飯時間,離下午開課還有一個多小時,步行街上來往的都是穿著羽絨大衣,戴著防毒麵罩的學生。鄧莫遲捏緊口袋裏的證件,又深呼吸了幾口,以確保自己不會喘得太離譜。接著他從褲兜裏掏出舊口罩,好蓋一蓋臉上的亂傷,照著麵包店的大玻璃窗,他看不出自己的模樣像是剛剛經曆過一場逃亡,再接著,鄧莫遲拔下雪人的鼻子,把它揣進口袋,麵不改色地轉身,走向大門。

他確定沒有人注意到自己。

也不會有人去在乎一個變形的雪人丟了鼻子。

他可以用這隻比手指稍長的蘿卜給弟妹煮一鍋湯,放鹽和人造奶油,配上蛋白餅當晚餐。

鄧莫遲就這樣夾在人流中,旁若無人的樣子蒙過了門口的保安,又幫他在校園裏相安無事地走。他特意繞了幾圈,在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鍾、路上學生最密集的時候,走進了理科大樓。沒有人臉識別,在門口的閘機上掃了卡片就能進去,和輕軌很像。鄧莫遲低頭走在一群背著丁字尺的學生身後,女生在咯咯地笑,而男生在逗她們,鄧莫遲心中也忽然放鬆了不少,肩膀都覺得輕了,盡管別人的包裏都是電腦和昂貴的紙質圖冊,他的包裏是磚頭和一堆破爛。

按照門牌標示,爬了四樓,他找到那間教室。是個小屋子,也就能裝四十人左右,座位已經被占了大半。這就沒有先前那麼順利了,學生們好像都很相熟,鄧莫遲還是低著腦袋,靜靜坐到教室最後,把背包放在膝頭,抱著它。

有人偷瞥過來,有人嘴巴貼著耳朵在議論,但沒有人過來搭話。

對於鄧莫遲來說這就夠了。

直到教授走上講台,鄧莫遲才把口罩摘下,他覺得,這是種必要的禮貌。學生們窸窸窣窣地翻動桌上的用具,而鄧莫遲的桌子空空如也。他不想打開自己的包,也不能從中翻出什麼可以濫竽充數的,而台上的教授,那個留著花白一字胡的小老頭,顯然注意到了他的另類。

但也隻是多看了幾眼,整整兩節課,他沒有詢問,沒有安排小組活動,一直站在黑板和光屏前,一心一意地教書。

鄧莫遲覺得自己今天幸運得不可思議。

大學裏的一堂課,對他來說是寶貴的、帶有幻想色彩的。不但是他感興趣的領域,他還安安穩穩地把它聽完了,沒有人來抓他,掃描他的脖子把他揪出去,他聽懂了教授所講的每一句話。不過這內容仍然有些令人失望,都是他很早以前就弄明白的東西,鄧莫遲一直在盼著教授下一分鍾能來點有精神的,但一百分鍾過去了,一直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