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傾聽內心深處 5.紅玫瑰
[中國]李敖
在奇卉爭豔的花叢中,我選擇了這棵還未長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來,用一點水,一點肥料和一點摩門教徒的神秘祝福,種它在我窗前的草地裏,五月的濕風吹上這南國的海島。
那一年夏天到來的時候,玫園的花全開放了。
玫園的主人知道我對玫瑰有一種微妙的敏感,特地寫信來,請我到他家裏去看花。
三天以後的一個黃昏,我坐在玫園主人的客廳裏,從窗口向外望著,望著那一棵棵盛開的薔薇,默然不語。直到主人提醒我手中的清茶快要冷了的時候,我才轉過頭來,向主人做了一個很苦澀的笑容。
主人站起身來,拍掉衣上的煙灰,走到窗前,一麵得意地點著點,一麵自言自語:
“三十七朵,十六棵。”
然後轉向我,用一種調侃的聲調說:
“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還能把它認出來麼?”
躺在沙發裏,我遲緩地點點頭,深吸了一口煙,又把它慢慢吐出去,迷茫的煙霧牽我走進迷茫的領域,那領域不是舊夢,而是舊夢籠罩起來的愁城。
就是長在牆角旁邊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結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紅的染色反映出它絢爛的容顏,它沒有牡丹那種富貴的俗氣,也沒有幽蘭那種王者的天香,它隻是默默地開著,開著,隱逸地顯露著它的美麗與孤單。
我還記得初次在花圃裏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個濃霧彌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剛為它洗過柔細的枝條,嫩葉上的水珠對它似乎是一種沉重的負擔,嬌小的蓓蕾緊緊卷縮在一起,像是怯於開放,也怯於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爭豔的花叢中,我選擇了這棵還未長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來,用一點水,一點肥料和一點摩門教徒的神秘祝福,種它在我窗前的草地裏,五月的濕風吹上這南國的海島,也吹開了這朵玫瑰的花瓣與生機,它畏縮地張開了它的身體,仿佛對陌生的人間做著不安的試探。
大概我認識她,也就在這個時候。
平心說來,她實在是個可愛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與玫瑰同一拚法,這並不是什麼巧合,按照莊周夢蝶的玄理,誰敢說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給人的第一印像是一種罕有的輕盈與新鮮,從她晶瑩閃爍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惡意的笑容裏,我看不到她的魂靈深處,也不想看到她的魂靈深處,她身體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經使我心滿意足,使我不再醞釀更進一步的夢幻。
但是夢幻壓迫我,它逼我飄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裏,走來了她的幽靈,於是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同看日出,看月華,看眨眼的繁星,看蒼茫的雲海;我們同聽鳥語,聽蟲鳴,聽晚風的呼嘯,聽阿瑞爾(Ariel)的歌聲,我們在生死線外如醉如醒;在萬花叢裏長眠不醒,大千世界裏再也沒有別人,隻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沒有別人,隻有玫瑰花。當裏程碑像荒塚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驛站終於出現在我們的麵前,遠遠的塵土揚起,跑來了《啟示錄》中的灰色馬,帶我們馳向那廣漠的無何有之鄉,宇宙從此消失了我們的足跡,消失了她的美麗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